又是一个无月的夜晚,空中繁星点点。隐在内官监朝房右侧的一片疏林中,静静望着约十丈远处一幢落单的房子,朱祁铭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
正值戍正时分,附近仍有内侍来来往往,一队显然是锦衣卫装束的校尉绕着那幢孤房转圈巡逻。这个时候锦衣卫精力还很旺盛,故而朱祁铭尚须等待。
查出幽禁肖海的密室位置后,他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接近那里,只能冒点风险,孤身潜入皇城夜探密室。好在他地熟,且身手过人,即便失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人捉个现形的。
夜风送来一丝凉意,还有一缕熟悉的桂香。靠在树干上,仰望形如舀酒之斗的北斗七星,从斗柄的指向上感知到了早来的秋意。
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而此刻,北斗斗柄恰好指西。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牵星术,读过《周髀算经》和沈括的《梦溪笔谈》后,知晓了牵星术的原理,总希望找个日子去航海,在茫茫大海上用牵星盘测量星辰的高度,借以计算所处海域的位置及航行方向。
牵星术是古代中国的发明,但欧洲人将这一发明归在了阿拉伯人名下,皆因当时落后的欧洲只能从阿拉伯人那里最先接触由中国传去的先进技术。
郑和七下西洋,所用船舶建造技术与航海技术即便延后八十余年,也远非后发者哥伦布可比!郑和船队综合运用指南针、牵星盘和沈括发现的磁偏角理论航海,另外,海船利用后帆御风的原理节省人力,这些技术代表了当时人类最先进的文明成果,与之一比,同时期的欧洲还有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进化”路程要走。当时的欧洲竟然不知道后帆御风的原理,故而大量使用费人费力的多浆奴隶船,简直就是奇葩!而中国从来就没有走过这样的弯路。
当然,朱祁铭脑海里压根儿就没装着关于欧洲的地理概念,他只是觉得,此刻自己仿若置身于茫茫大海上,须时时刻刻留意自己所处的方位。
一步踏错,便万事皆休!
锦衣卫巡逻转圈的速度越来越慢,到后来甚至许久都不见他们现身,许是躲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四周终于变得寂静了下来,密室那边一片黑暗,只有一道微弱的灯光透过窗纱,映出了方寸之内模糊的树影。
朱祁铭拿出一块黑纱蒙住眼睛以下的面部,而后小心翼翼地朝密室走去,心中却在暗自嘀咕:身着劲装,蒙着黑纱,嘿嘿,想不到堂堂亲王也有做“贼”的时候!
从黑暗中闪入通往密室的狭长过道,方贴墙靠近密室大门,一眼瞥见两个四仰八叉的家伙躺在台阶边,老远就能闻见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室内透射的一束灯光照出了他们的内官服饰。
天遂人愿!朱祁铭心中暗喜,他不愿动手伤及无辜,就想乘负责看守密室的内侍醉酒昏睡之机,移步跨上台阶,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去见被幽禁者。忽觉脚下似乎绊倒了一根紧贴着地面的细绳,心头一紧,便听见“哐当”一声,窗台那边有器物坠地。
“谁!”
远处不知何人一声喝问,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似有大队人马向这边奔来。
糟糕!如此低级的机关就让自己着了道,太失败了!朱祁铭倒也不显慌张,凭他的身手,一队锦衣卫还困不住他。奔出过道,摆脱锦衣卫的纠缠扬长而去,此事并不算难,可是闹出了动静,一旦离去,此后只怕再也没有机会接近密室了!
他心有不甘,稍一迟疑,就见身后火光一闪,他这才意思到,门前还躺着两个酒鬼。
转身一瞥,他立马愣住了。那两名倒地酣睡的内侍不是别人,正是毛贵、王青!此刻,毛贵与王青已站起身来,王青掌灯,毛贵揉揉自己的眼睛,直直望着蒙面的朱祁铭,脸上很快就现出了惊恐之状,张嘴就想呼叫。
赌一把!朱祁铭猛然扯下面纱,那边毛贵、王青齐齐一震,毛贵张大的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毛贵再次揉揉自己的眼睛,定睛一望,“呃”只叫出了一个字,便跑出过道,冲外面陆续奔来的锦衣卫嚷了起来:“吵什么吵!方才老子犯困,不小心碰翻了窗台上的破陶罐,你们瞎咋呼什么?真是大惊小怪!”
外面传来锦衣卫的抱怨声,其间夹杂着几道骂声,而后脚步声远去,四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毛贵留在外面倒地复睡,这边王青打了个哈欠,“也没见人影呀,方才谁在外面吵嚷?烦死了!”跑出过道,挨在毛贵身边躺下,“眼皮都睁不开了,接着睡吧。”
朱祁铭暗笑一声,快步跨上台阶,推门而入。
室内陈设极少,北墙边有两张空着的地铺,而南墙边也有一张地铺,铺上坐着一人,略显昏暗的灯光映出了一张皱纹密布的脸,垂下的的长眉几乎遮住了他的双眼。
“老奴算过,知道殿下会来。殿下果然来了,幸亏看守老奴的是原来在咸熙宫当差的两名内侍,否则,说不定他们会尝到殿下拳脚的厉害。只是殿下脚底无眼,闹出了动静,嗯,还好,那两人甚是识趣,故而殿下此来,也可算是神不知鬼不觉!”
“实属侥幸。”朱祁铭移步上前,打量肖海略显憔悴的面容,“公公何以落得被人幽禁的下场?”
肖海从容地抬起头来,“老奴知道喜宁的一些秘密,见他迟迟未被定罪,老奴忍不住多了句嘴,便遭此不测。”
“公公知道喜宁的何种秘密?”
肖海正正身子,“喜宁声称自己是在宫中净的身,但老奴知道他在撒谎!如今内侍监知他底细的唯有两人,除了王振便是老奴。喜宁一入宫就在东宫当差,可在此之前,他已净身三年,换句话说,他在另一人身边近侍了三年。”
这就对得上了!朱祁铭暗中咬牙,“那人是谁?”
“殿下心里有数,何必要老奴说出来?”
朱祁铭凝思片刻,“那么,幽禁公公又是何人的主意?”
长久的沉默之后,肖海徐徐道:“皇上!老奴原本打算让皇上明白喜宁隐瞒了他入宫前的身份,但皇上好像知情,当时老奴话音未落,便意识到皇上看老奴的目光带着股杀气!”
皇上?朱祁铭心底一沉,脑中顿时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