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仪局司赞何叶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从书案边站起身来,正想冲何叶打声招呼,一眼瞥见骆汉领着两名助手猫在窗外的竹林边频频招手。
“何司赞坐。”朱祁铭先招呼一声,而后给窗外的骆汉递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带人离开。
何叶见朱祁铭的头频频扭来扭去,不禁诧异了片刻,“殿下熟悉礼制,礼仪举止中规中矩,又屡次奉旨接待外使,故而在妾身看来,您礼度周全,何须尚仪局女官寻上门来献丑?”
方想张嘴说些什么,却见骆汉仍未死心,独臂频动,几乎是在狂舞了。
让别人瞧见越府收留着你这么一个怪人,岂非让整个京城为之轰动!朱祁铭暗自嘀咕一声,转身至窗边举目望去,就见骆汉得意地朝一名助手努努嘴,那人立马举起一把火铳,那是骆汉的最新研制成果,在日本鸟铳基础上改良而成的未名火铳。
与日本鸟铳一比,眼前这把火铳的造型变化极大,最奇特的地方就在于把柄末端竟安装有一片凸出寸许的弧形厚刀片!
火铳是现代步枪的早起雏形。步枪的刺刀安在前端,可随时装卸;而火铳用于近身格斗的刀片则装在铳柄末端,一旦装上就很难卸下。而且步枪刺刀与火铳刀片的实用方法大为不同,刺刀的杀伤力在于刺,枪手可以让自己的手始终不离枪柄;而火铳手在近身格斗时,须调转铳头,手握铳管,让柄上刀片迎向敌人。刀片不是用来刺的,而是在经过对铳手施以特殊的训练后,让铳手以抡、砸等特定身法与敌格斗,以便将刀片的杀伤力发挥到极致。
只是刀片装在柄端,靠近铳手自己,实用起来相当的危险,不经过严格训练,使用者很容易自伤。
朱祁铭觉得这把火铳相当有意思,一时间兴趣大增,差点就撇下何叶随骆汉去试用新火铳了。想起何叶的来意,他冲窗外的骆汉一笑,“你们先走一步,本王随后便来。”
骆汉失望地撇撇嘴。
书房内的何叶一脸的茫然,侧头看了窗外一眼,却被翠绿的竹林遮住了视线。
“或许在皇上看来,本王一向疏于习礼。”朱祁铭这才回答了何叶方才的发问。
何叶怔了许久,“如此说来,殿下是想让妾身前来越府做做样子喽?”
“那倒不是,咱们总归还是有事可做的。”朱祁铭落座,“那日在会同馆,何司赞拿出一方巾帕,恐怕不是无意之举吧?”
何叶敛衽而拜,“恕妾身冒昧,请殿下念在已故静慈仙师的份上,想想法子。眼下惠嫔娘娘在宫中过得并不好。”
“惠嫔在宫中过得好不好,这根本就不算大事。本王知道,秦惠嫔已有身孕,这才是大事!”
“妾身明白了。”何叶立马睁大了双眼,耳边顿时回响起当初静慈仙师的暗中吩咐,还有从秦惠嫔那里得来的零零碎碎的消息,她蓦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多次暗助静慈仙师与惠嫔、机智过人的越王让她借故来到越府,其用意之深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而今宫中只有周妃一人诞下了重庆公主,若惠嫔诞下皇子,那便是皇长子。可是,那又如何?来日皇后娘娘诞下皇子,便是皇嫡子,立嫡不立庶,此为祖制,故而惠嫔即便诞下皇长子,也不会招致别人的惦记。”
“别人的算计恐怕与此大相径庭!”朱祁铭离座复至窗边,凭窗望去,竹林边已不见骆汉等人的身影。“在别人的算计里,皇后极有可能无子,若是如此,那立嫡不立庶便成了一句废话,真正起作用的是另一条祖训:立长不立幼!”
何叶一震,“可皇后娘娘还有另一种选择呀,那便是领养一名其他嫔妃诞下的皇子。”
“皇后是所有皇子的嫡母,无论皇后是否领养别的皇子,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只要皇后无子,立长不立幼便是铁律,任谁也不敢擅废!”
何叶方才站了半天不肯就坐,此刻神色恍惚,迷迷顿顿地坐在了椅子上。“惠嫔娘娘能诞下个公主该有多好!”
朱祁铭摇摇头,离窗回到座上,“那是后话,难解眼下之急。再说,皇上心中定然有分期望,惠嫔若诞下公主,皇上期望变失望,这对惠嫔而言,未必是什么好事。”
何叶眼中泪光一闪,“本是一件喜事,却让人如此揪心,这可如何是好!”
朱祁铭凝思片刻,“不用担心别人的算计,只管做好自己。”
何叶沮丧地摇摇头,“比媚比娇比不过别人,圣眷不至,她又不会笼络人心,如何做好自己?”
“无需笼络人心,世人惯于拜高踩低,等惠嫔风光的时候,自会有人趋附。”朱祁铭递给何叶一个安慰的笑脸,“她不是有顶尖绣艺么?眼下内外府库空虚,到处都缺银子,惠嫔的绣艺可是一条广阔的财路!”
“请殿下明示。”
“女官不是被内官压制得近乎成了打杂人么?你们岂会坐视六局一司日渐式微?何司赞居中撮合,大家联起手来找点事做,张罗少许人手,由惠嫔指点,做做针线活还是挺有意思的,若是那些绣品能在京中卖个好价钱,那便更有意思了。不出一月,惠嫔宫中的银子都堆不下了,只能移往女官库,不出半年,女官库的银子堆成了山,想想这番情景,何司赞不动心么?这年头,谁会与银子过不去?有了银子便有了一切,包括地位!”
何叶听得似懂非懂,“可是,凭女官张罗的那点人手做不了多少针线活呀!”
“只是开个头而已!后面的事自有别人做,将外面上好绣品悄悄携入宫中,只须做个简单的记号,便成了宫中的绣品,再拿出宫去,价钱即可翻倍。”
何叶似有所悟,“明白了,殿下打算以苏绣为社稷积财!”
“不是苏绣,是宫绣!”
“哦,殿下,皇上会怎么看待此事?”
“本王不敢把话说死,但本王知道,皇上眼下紧巴巴的穷怕了!”
“呯!呯!”远处传来两声闷响,何叶吓得跳了起来,朱祁铭微微蹙眉。
“肯定是护卫粗心,让火铳走了火。本王去去便回。”
朱祁铭出了书房,绕过竹林,一口气奔至火药棚附近的靶场上,就见骆汉拄着拐杖三点两点就晃到了自己身前,一张脸笑成了菊花。
“哈哈哈殿下,成了!射程超日本鸟铳七成。”
朱祁铭记挂着书房里尚未谈完的正事,有些心不在焉,“前辈就不能等等么?等小王谈完正事后再试不迟。”
骆汉嘴一撇,脸色一沉,猛然扭过头去“倒腾了这么多天,老夫日盼夜盼,总算盼来了今天,老夫片刻也等不了!”
见骆汉很是郁闷,朱祁铭笑笑,转身朝骆汉的两名助手那边走去,“让本王仔细瞧瞧,看骆前辈制成的火铳有何神奇之处。”
两套架子牢牢固定着两把火铳,一把是日本鸟铳,一把是骆汉研制的新铳。在两把火铳的正前方,竖着两个靶子。
一名助手殷勤地邀朱祁铭到靶标前看究竟。日本鸟铳发射的实心弹初速较慢,故而留下的弹孔大而粗糙;骆汉研制的新铳发射初速快,射程更远,故而留下的弹孔略小且孔沿光滑。
“殿下,日本鸟铳只能在此距离射穿靶标,而骆前辈的新铳却能射得更远。殿下看!”那名助手手指前方兴奋地道。
朱祁铭绕过身前的靶子,朝正前方望去,见约十丈远处竖着另一个靶标, 靶上赫然有个弹孔!也就是说,新铳射穿了两道靶标。
日本鸟铳射程短,近战时反而更具杀伤力;而新铳射程远,近战威力不如日本鸟铳。但在与精锐骑兵对阵时,唯有射程足够远的火铳才能形成真正的战力!
“好铳!骆前辈,您得等等小王,等小王送走那名女官之后,再来这里好好见识一下新铳的威力。”
骆汉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拄拐几乎是跳着闪到了朱祁铭身边,“嘿嘿嘿殿下,您得快来,否则老夫只怕又会等不及喽!”
安抚好靶场上的人,朱祁铭回到书房,“唉,果然是走火了!”
何叶的表情恢复了平静,“殿下为了社稷,是想利用惠嫔娘娘么?”
“彼此互利,谁利用谁?等常德公主见过惠嫔之后,一切都明白了。”
何叶眼中仍有一丝疑惑,“宫中有皇后,还有得宠的周妃、万妃,殿下偏偏选中惠嫔娘娘,怕不是仅仅想帮她一把这么简单吧?”
“许多事经不住波折,世故圆滑的人大多善变,变来变去,底线与约定往往都不能作数,此类人不值得与之深谋。不善变的人有不善变的好处,守住初心,便能让独具慧眼的人深信不疑。再说,良善之人也有过人之处,只是无法展示而已,若能给惠嫔一缕阳光,她必将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