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铭回到秋浦轩,回到了那个简陋而又寒气袭人的地方。他心如止水,静静打量一眼空空荡荡的厅堂,将两个已然熄灭的火炉移至内室,而后独坐于案边,半闭上眼睛,享受寂寥带来的特殊快感。
“皇上驾到!”
听见内侍响亮的通传声,他恍若未闻,直到脚步声响至门前才张目,从容起身上前。
“臣越王祁铭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皇上的气色极好,眉眼间的晦暗之色荡然无存。九五之尊就想上前亲手扶起朱祁铭,一眼望去,却见数年不见的堂弟姿容严整,脸上有凛然之色,这才意识到,越王已经成年了,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三弟”不复存在,眼前的这个越王虽是天子的臣下,但已是宠辱不惊,如今召之未必会再来,而挥之则必将远去!
皇上站在那里有片刻的走神。
“快快请起!”
五名阁臣分站于皇上侧后躬身施礼,“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起身,目光徐徐扫过曹鼐、陈循、马愉、苗衷、高谷的脸,而后拱手回礼。
皇上移目扫视厅堂,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的心思还来不及落到秋浦轩上。
“越王,并非朕有意冷落你,实在是朝务繁冗,朕无暇分心。”
“陛下做陛下的明君,臣做臣的闲王,岂敢劳陛下挂念!”
皇上盯着朱祁铭微垂的眉眼,哂然一笑,“你并未闲着,‘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在替朕分忧。”
“臣只是正好赶上了而已,换作是别人也会去做。”
曹鼐上前一步,“陛下,越王在顺义县救朝鲜使臣可以说是巧遇,但在辽东劝退也先,今日又平息了安南与占城之间的纷争,这可不是赶巧,越王能解社稷大难!”
“越王能做别人做不了的难事,功在社稷!”陈循附和道。
社稷?皇上笑色一敛,凝目而思,表情几经变换,折射出了他摇摆不定的内心。
“叩见皇帝陛下!”
王振、胡濙、喜宁喘着气先后入内,显然是知道皇上的行踪后匆匆赶来的。朱祁铭扫一眼三人,就从细微的表情中读出了胡濙的难堪和王振、喜宁的不安。
博吉特!朱祁铭很想叫上一声,还想看看喜宁的断指和屁股上的剑伤,可惜喜宁的衣袍与长袖遮住了一切。不过,这样的念头一闪即逝,在皇上看似不经意的观察下,他的目光瞬间落在了门外的冯铎身上。
“平身。”皇上冲王振等三人挥挥手,目光从朱祁铭脸上一扫而过。
王振、胡濙、喜宁转对朱祁铭施礼,“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冲三人拱手回礼,暗地里有些佩服王振的表演功夫。王振打破御前免礼的惯例,随胡濙、喜宁行了面圣礼,只为抹去贸然给他这个亲王施礼而产生的违和感,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露痕迹。
若王振不对天子行礼而直接对一个亲王施礼,那简直就是逆天了!
见朱祁铭礼敬王振、胡濙、喜宁三人,皇上轻轻一笑,目光落在了朱祁铭的服饰上。
眼前的越王邪毒已解,容貌堪称美甲京城,只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咦,他穿着一身寻常服饰,哪还像个亲王!
“越王,你的亲王冠袍、常服呢?”
闻言,冯铎入内,“回陛下,越王殿下尚无亲王冠袍、常服,宴请安南、占城两国使臣时,借了郕王的冠袍,已托人还了回去。”
皇上扭头看向喜宁,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很快又顿住了。
朱祁铭看在眼里,立马躬身道:“陛下日理万机,内侍监都在跟着忙碌,皇太后想到了这一层,便命女官赶制亲王冠袍、常服,料再过几日即可完工。”
皇上一怔,“难得你如此懂事!”目光一转,打量起秋浦轩的室内陈设来,旋即脸色一沉,张嘴似想口出厉言,忽又移目看向冯铎,低声道:“就你一人服侍越王?”
“越王殿下身边就小奴一人。”
皇上沉吟片刻,目光扫向王振,“先生”只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
朱祁铭笑道:“臣初来乍到,尚未见到王公公,王公公恐怕还不知道秋浦轩里的详情。”
那边陈循摇摇头,“越王入京时,想必皇上已吩咐过内侍监。说到底,一个亲王不管他身居何处,即将何往,他始终都是亲王,皇上岂会视越王如庶民!”
庶民?不是有秋浦轩住么?还能去会同馆大吃大喝,哪像个庶民!王振气恼陈循多嘴,却不便发作,心里只怕恨死了一大群内官亲信,虽然那些人一向依照他这个首席太监的喜好行事,让他享受到了呼风唤雨的快意,过足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瘾,可他们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脑子转得比猪还慢,这不是添乱吗!
朱祁铭再次轻笑,“王公公要近侍陛下理政,岂能擅离职守?眼下大家的心思都放在社稷大事上,臣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并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皇上疑惑地望了朱祁铭一眼,不太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堂弟之口,但疑惑只是冒了个头而已,他哪有闲心犯疑?他这个天子自身的尴尬也是显而易见的!目中浮起怒意,等转身看王振时,却换了一脸的亲和之色,“先”经朱祁铭一顿王公公、王公公乱叫,“先生”二字竟然叫不出口了,“仔细查查,看是哪个蠢奴如此粗心。”
不待王振应承,那边马愉惊道:“这秋浦轩为何这般寒冷?臣在这里呆了不出一刻,竟像掉进了冰窟窿一般!”
就像受了感染似的,皇上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冯铎,这么冷的天,为何不生火炉?”
冯铎茫然搜寻着堂中不翼而飞的火炉,朱祁铭抢先答道:“陛下,皇太后命人送来了三十斤红罗炭,臣不敢擅用。”
“秋浦轩的红罗炭竟要皇太后从自己的用度里分!”皇上目中露出寒意,鼻息在渐渐加重,眼看雷霆之怒即将爆发。
就在这时,朱祁铭突然想到了冯铎,“内官大多尽职,望陛下息怒。就拿冯铎来说吧,他服侍太皇太后多年,又随臣外出数载,不计得失,不问前程,不愧是太皇太后生前调教过的人!臣一想到他当初服侍太皇太后的那番忠心,便觉得有愧于他。今日惜薪司的田立、石邦倒是来过秋浦轩,要冯铎去惜薪司领三十斤红罗炭来,他们一番好意,冯铎岂能不领情?只是今日冯铎要随臣去会同馆,故而搁下了取炭一事。”
冯铎嘴一瘪,一肚子委屈似的,“越王殿下身边只有小奴一人,田公公有吩咐,小奴敢不从命?”顿了顿,嘟囔道:“谁叫小奴是小铎子呢!”
“小铎子?”皇上忿然转身出门,俄而门外传来滚雷般的吼声:“田立等一帮蠢奴只配在直殿监洒扫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