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儿岭位于灶突山东南方向,坡势平缓,树高林密。
因山上山下终年不通往来,所以周山不见一条山道。
坡势虽缓,但积雪深厚,加上密林遮挡,李满住、凡察、董山及五名护卫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到半山腰,而朱祁铭、梁岗身手出众,早到了山上等候众人。
等双方汇合时,已是日上三竿。
穿过一片密林,前方豁然开朗,在一片宽敞的平地上,一间孤立的小木屋格外显眼。
凡察小跑到朱祁铭身前,满脸堆笑道:“殿下,不如让末将先去试试。”
“也好。”朱祁铭示意众人留在屋外。
凡察掏出玉佩,捏在手上,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木屋。
屋内随即响起一阵低语声,片刻后,归于沉寂。
李满住开始焦躁地踱步,走了两个来回,猛然驻足道:“殿下,凡察去得太久了!”
“凡察在搞什么鬼!殿下,末将进去看看。”董山道。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暴喝:“滚!”
紧接着翠绿的玉佩飞了出来,凡察像逃命的鸭子一样扑了出来,一根木拐杖追着凡察呼呼旋了出来。
凡察堪堪躲过木拐,惊魂甫定地喘着粗气。这边李满住、董山投去鄙夷的一瞥。
“自以为比别人聪明,想吃独食,却差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活该!”
“做人要厚道!咱们三人本该同气连枝,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嘛!”
朱祁铭摇摇头,起身缓缓走向木屋。
进得屋来,只见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背壁而坐,眼中射出两道凌厉的寒光。
此人头发、脸捯饬得十分干净整洁,但身上用兽皮缝制的衣服粗针大线的,看上去极为别扭。下身赫然不见了左腿,上身那条左臂耷拉着垂在胸前,显然是残了。
这人隐居在有猛兽出没的深山老林里,能活到现在当真是奇迹!
“大明越王幸会前辈。”朱祁铭拱手道。
老者敛起眼中寒芒,微怔片刻,摇头道:“嘴唇色泽不正,肯定是身中奇毒,无以为治,唉,如此好的身板,却是这副尊容,大煞风景,大煞风景!”指着身前藤椅缓缓道:“坐吧。”
你自己缺胳膊少腿的,还嫌我面目不堪!
真是叫花子看不惯讨米佬!
朱祁铭虽略有些不满,但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那张藤椅上。
老者座下如装有弹簧一般,他的身子突然激射而起,飞扑过来伸手死死抓住朱祁铭的衣领,沉声道:“女真人乃虎狼之辈,觊觎中原武学已久,你身为堂堂亲王,为何要吃里扒外!”
朱祁铭顿觉胸前如压着一方巨石,气息为之一滞。“小王与江湖人士多有往来,知道绝顶高手断然不会随身携带武功秘籍,只有武功低的弟子方携秘籍于身,以便随时研习,所以,女真人即便找到当年遗留下来的武功秘籍,那上面也不过是些下乘武学而已,何须担忧!”
“嘿,这话好像有些道理!”老者楞了片刻,随即松了手,跳回到座椅上,喃喃道:“老夫千防万防,原来是庸人自扰!当局者迷呀。”
朱祁铭向门外挥挥手,两名护卫很快将一盒肉食、一坛秋露白送至屋内,放在老者身前的木案上。
老者眼中立马闪出亮光,身子微微颤栗,伸出右手在酒坛上抚摸一番,然后急急拍开泥封,单臂抱起酒坛,连灌三大口,脸上露出无比惬意的表情。
“秋露白!二十多年了,老夫终于尝到了故国的美酒!”旋即嘴角一阵抽动,两行浊泪顺着皱纹密布的老脸滚落下来。
“听口音,前辈是京城人,想必当初奔赴此地时,家中定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小。”
朱祁铭猜想,一坛美酒还不至于令前辈垂泪,唯有心中深深的牵挂方有此威力。
老者缓缓放下酒坛,突然如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
“小王愿送前辈入京。”朱祁铭起身拱手道。
老者抽泣着摆摆手,道:“罢了,半死不活的人,何必让家人见了难受?”
“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前辈若不回家,只怕家人此生难安!”
老者凝眸沉思,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李满住、董山、凡察三人不请自来,进屋后冲朱祁铭连连哈腰点头。
老者匆匆収起眼泪,定神道:“殿下无意寻宝,此来却是为何?”
“只为十一年前的一桩悬案。”
“十一年前的悬案?”老者诧异地瞪大了双眼,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年那场血战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又怎么会与十余年后的悬案扯上关系?
“十一年前,小王险些伤命于刺客剑下。”沉吟片刻,朱祁铭缓缓道:“那刺客使的正是北海神鹰帮剑法。”
老者面色一震,闭目思虑片刻,睁眼扫向李满住三人,沉声道:“想必殿下与女真人谈好了条件,自己许下诺言,却跑来让老夫为难?”
“小王惭愧!”
老者又抱起酒坛,猛灌了一大口酒,然后面色戚然地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之中。
“我北海神鹰帮于洪武十二年建帮,一向以大义为重。永乐皇帝五伐漠北,敝帮帮众五次皆随驾从征,负责啃最难啃的骨头,那就是击败混在鞑靼、瓦剌军中的江湖散人,敝帮纵横漠北数十年,可谓是战功赫赫啊!”
“前辈,为何朝中无人知晓此事?”朱祁铭插嘴道。
老者放下酒坛,抬眼望向朱祁铭,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敝帮居苦寒之地,若无永乐皇帝暗中资助,帮业如何能兴旺发达?不过,永乐皇帝每次授命时,都遣贴身禁卫乔装前来,敝帮帮众又以天子暗养的虎贲之士的身份从征,故旁人无从知晓其中的秘密。”
“请大侠继续,继续。”董山焦急地催道。
老者狠狠瞪了董山一眼,故意停顿片刻,方不太情愿地续道:“混在鞑靼军中的江湖散人以天狼会的人为主。敝帮与天狼会数次交战,双方人员死伤都很惨重,于是结下了血海深仇。”
“永乐末年,天狼会终于摸清了敝帮帮众的身份,并找到了敝帮所在地须弥岛,投下战书,相约于第三方地界一决雌雄。”
“当时,敝帮祁帮主”
“祁帮主?可是祁云祁帮主?”梁岗惊道。
“不错。”老者顿了顿,续道:“祁帮主考虑到天狼会那帮烂人时常骚扰大明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便答应率所有帮众在女真地界应战,誓言一战剿灭天狼会。”
“应战地点就在灶突山南麓山脚下。天狼会三百余人、敝帮全帮上下两百余人悉数出动,双方皆施展全力,以命相搏,一时间,直杀得难分难解,天昏地暗。”
“可是,据说事后有人去那里勘察过,不见打斗痕迹呀。”董山插嘴道,见了众人不屑的目光,便干笑了几声。
老者恍若未闻,“一个时辰过去了,双方伤者虽众,但无一人死亡。就在这时,只见空中电闪雷鸣,顷刻间大雨滂沱,众人顾不了这些,又斗了小半个时辰,忽见山洪轰鸣而至,双方只得罢了手,登高躲避山洪。”
“正当众人被瓢泼大雨淋得无可奈何之际,忽闻一声巨响,循声望去,只见山洪冲塌了一处山坡,赫然露出一个足有两丈宽的洞口来。于是,众人纷纷跃入洞内避雨。”
“洞内十分平坦、宽敞,深里许,宽约半里,倒是一个决战的好地方,只是洞口的巨石已然松动,有随时坍塌的危险。但双方不管这些,在洞中燃起火把,祁帮主与对方首领守在洞口对战,双方都摆出了一副决不活着出洞的架势。”
老者神色穆然,眼含泪光,“那场血战当真是惨烈无比呀!到黄昏时分,敝帮只剩下祁帮主与老夫二人,而对方尚有九名高手,祁帮主堪堪敌住对方六人,老夫以一敌三,拼尽余力杀了一人,却重伤于另二人之手,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重伤之后,老夫只能饮颈就戮,如此一来,祁帮主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
“突然,祁帮主一声暴喝,将老夫用力推出洞外,然后操起鞑子扔下的一柄铜锤,重重砸向洞顶已然松动的巨石,当老夫落地时,洞口已轰然坍塌。”
凄厉的北风掠过雪林,呼呼作响。屋内众人默然,无不沉浸在惨烈的故事情节中。
董山率先打破了沉默,“大侠,山洞何在呀?”
老者狠瞪了董山一眼,“那山洞就在鹞儿岭西坡上,洞顶有三棵千年古树,傻子都能找得到!”随即扭头看向朱祁铭,眼中颇有埋怨之意。
堂堂亲王自然不能失信于藩邦,可是,你慷慨了,却白搭了老夫二十余年守口如瓶的艰辛!
“可惜呀!洞口坍塌,二十多年前的秘密恐怕要永埋地下了。”李满住失望地道。
“那也未必!去年一场山洪百年罕见,指不定会有奇迹发生。”老者冷道。
李满住、凡察、董山眼中瞬间放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