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再拜,三拜五拜”
真是邪门了,平时都是四拜,今日怎么还有第五拜?嗬,乖乖,竟然是八拜!
朱祁铭终于想起来了,民间有一种礼节:对与自己家是世交的长辈应该行八拜礼。可是,皇上与自己分明是平辈人呀!
也对,天子一旦大婚,也就名副其实地成了天下人的君父!
他不停地动着小心思,好在此时无需别人吩咐什么,一旁有勤勉的女官引导,又有老道的司礼内官唱礼,要想失礼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只须跟着司礼官的调子走就不会有错。
朱祁铭与郕王行罢礼,皇上轻轻颌首,接下来,二人就该告退了,再想继续凑热闹,门都没有!
皇上,讨杯喜酒喝呗!
没有,好走不送!
皇上,能见见新娘子么?
可以!你想在宗人府过几年圈禁的日子么!
皇上,那咱们闹闹洞房总该可以吧?
闹洞房?还是回到别院一个人闹书房去吧!
“越王,你的言与行有些不同啊。”皇上突然离座走下御台,眼中有种复杂的意味,旋即哂然一笑,“罢了,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朕高兴。你们退下吧。”
脑中长久浮现着皇上奇怪的眼神,耳边回响着皇上那番耐人寻味的话,朱祁铭随郕王出了奉天殿。
已到入夜时分,奉天殿四周华灯齐放,结彩的殿宇在灯火的辉映下,闪动着一丝迷幻色彩。
鼓乐声声,宫廷雅乐催人入梦。在如幻的灯火、如梦的乐声中,一队队内侍、宫女流动于奉天殿、乾清宫、交泰宫、坤宁宫附近的宫道上。
阵阵呼啸、爆裂声传来,但见紫禁城四门焰火齐施,礼花满天,星月失色。
“轰!”
如收到了号令一般,从紫禁城开始,皇城、内城、外城依次腾起冲天的焰火,整个京城的夜空都在绽放、燃烧。
“噼啪”
震耳的炮仗声掩住了天地间的一切声响,尽情表达着上至勋戚官宦,下至黎庶百姓的衷心祝福。
这真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
“越王,你看,前面的那人是内官监少监,好像叫肖海,他可是当年东宫的老人。”在奉天门附近,郕王附在朱祁铭耳边,大声喊叫,以便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他或许比王振更熟悉喜宁!”
朱祁铭屏蔽掉周遭的杂音,顺着郕王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身材干瘦的年老内官正迎面而来,浓而长的眉毛白完了,垂下的部分几乎要遮住眼睛。
“参见郕王殿下,参见越王殿下。”肖海行罢礼,与朱祁铭错身之际,忽又驻足,“越王殿下,皇上大婚,对亲王照例要给予赏赐。今夜恐怕来不及了,在下明早去别院送赏,不知殿下是否得便?”
本王有空没空会妨碍你送赏么?朱祁铭顿感疑惑,想内官监负责紫禁城里的一应婚礼,婚礼上的赏赐自然也该由内官监分送,但将赏物交给崔嬷嬷她们不就行了么,干嘛一定要找本王?
他暗笑一声,就想举步离去,突然心中一动,转身笑望肖海,“本王明日有空。”
肖海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为何至今还是一名少监?目送肖海走远,朱祁铭就想开口询问郕王,一眼瞥见喜宁领着一帮内侍自东侧远远走来。
喜宁的目光似乎在朱祁铭与肖海的背影间频频移动。
“我先走一步。”丢下此话,郕王快步离去。
此时该轮到妃嫔给皇后拜贺了,就见距喜宁十余丈远的地方,一群佳丽结伴而来,其间依稀可见一脸落寞的周氏和神情淡然的秦氏的身影。
朱祁铭不敢继续在此逗留下去,当即出了奉天门,叫上负责传旨并随行的御前内侍,朝午门外走去。
庆贺皇上大婚还得被人押送,到哪说理去!朱祁铭暗自嘀咕一声
回到别院,发觉书房那边飘来一道熟悉的气息。
“妹妹!”
朱祁铭快步进了书房,就见崔嬷嬷、茵儿、渠清围着吕夕谣在那里有说有笑,见朱祁铭进了书房,崔嬷嬷招呼茵儿、渠清退去。
“殿下,奴婢等人去高台那边看焰火。”
吕夕谣含嗔望了朱祁铭一眼,“等你一个多时辰,本想离去,你却又回来了。”
“嘿嘿,妹妹有所不知,大婚婚礼甚是繁琐,我也由不得自己。诶,妹妹坐。”
朱祁铭移步至吕夕谣身边,便闻一股幽香袭来。
“时辰不早了,我得尽快回去。”吕夕谣的神情变得妩媚起来,只是提及的话题让人心情沉重,“想必你已听说过于大人的事。杨阁老说,朝中许多官员似乎都不怎么待见于大人,杨阁老一个人也不便多说什么,担心朝中掀起更大的风波,反而对于大人不利。”
又是杨阁老!朱祁铭暗自呲牙。
“哦,弹劾于大人的既有外官,也有内官,于大人还入过狱。后来,郕王暗中活动,于大人才得以出狱。”
郕王?看来,这个遭受过重击的人已幡然悔悟,而今积蓄的能量当真令人不敢小觑!
“郕王在皇上面前求过情?”
“不是。听说郕王暗中给一些人施加了极大的压力,那些人不得不松了手。”
朱祁铭闻言沉思,一时无语。
吕夕谣扭头看向书案,忽然掩嘴噗嗤一笑,“你练字倒是勤奋,看你写的字,好像是在为上表做准备。”
“嘿,那几日醉酒,胡乱写的,哪是在练字呀!”朱祁铭卷起书案上成摞的纸张,匆匆塞进书架的缝隙中,“皇后或许更爱看妹妹的一手小楷,要不,这表就由妹妹来写,也能让我给皇后留个好印象不是!”
吕夕谣歪着头略一沉吟,“不行,此事还须你自己动手。我得走了。”
“咱们话都没说热络呢,何必急着走?”朱祁铭奔过去一把拉住吕夕谣的衣袖。
吕夕谣脸上一红,迟疑许久才扭扭捏捏挣脱朱祁铭的手,到书案边入座,铺开一张空白表笺,执笔书写起来。
朱祁铭缓步过去与吕夕谣隔案对坐,凝目望去,见她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娇羞,明亮的眼波映在烛火中,偶尔随睫毛扑闪一下,余光仿若滞留于空中,久不消散。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还有一道醉人的幽香
朱祁铭不想破坏眼前这副动人心魄的画面,于是,他缓缓起身,踮着脚朝门外轻轻走去。
蘸墨时,吕夕谣淡淡问了一声:“我给你具表,你总该给我做点什么吧?”
“我送你两只大雁。”朱祁铭的声音已在门外。
吕夕谣蓦然神醒,“胡说!送大雁是行纳采之礼”扭头望向门边,哪还见得到“戏言”者的身影?
送大雁,行纳采礼,意味着一段姻缘的开始,连礼物都是那么浪漫,会让人想起元好问那首赞美大雁的词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大雁自古就是忠贞爱情的象征!
朱祁铭站在曲廊上凭栏。夜空中依然是礼花缤纷,紫禁城里依然是灯火辉煌,只是,别院附近却无灯火,黑暗吞没了树影与殿宇的轮廓,阻断了远处无边的繁华。
唯有书房那边投射出来的烛光照亮了小池一角,随烛光投射而出的,还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夜风拂过一池荷叶,送来了缕缕淡淡的荷香。他翻上扶栏,就想坐在栏杆上,独自领略夜空中的繁华与远处的灯火,仿佛如此一来,自己会离繁华更近。
“啊!”
忽觉腰间一麻,浑身无力,深深的睡意袭向脑海。他轻叫了一声。
崔嬷嬷她们已然下了高台,说笑着朝曲廊这边走来,只是黑暗中看不见她们的身影。
“殿下,殿下怎么啦?”大约是听见了朱祁铭的轻咦声吧,崔嬷嬷焦急地叫了起来。
在杂乱的脚步声中,他侧身便倒,“噗通”一声掉入了小池。
憋气!本能想起了多年前蒋乙的吩咐声,他又照着做了一次。他本就是个旱鸭子,此刻又浑身乏力,若非池水的清凉刺激着他的大脑,他恐怕已沉沉睡去。唉,也不知在水中昏睡的滋味是否与鱼儿的感受一样!
双手触摸到了池底的淤泥,想挣扎着浮出水面,可是浑身无力。
迷迷糊糊被人抓住了衣领,身体随即开始移动,等他又可以呼吸空气时,这才发现有两道关切的目光紧盯着他。
妹妹,原来你如此善泳!
最后瞟一眼眼前这枝出水芙蓉,还有举着宫灯惊叫不止的崔嬷嬷她们,他昏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然醒来,身上恢复了一些气力,扭头一望,发觉自己正躺在榻上,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祁铭,你没事吧?”
他碰见了皇太后焦灼不安的目光。在皇太后的身后,站着乌泱泱一大群宫女、内侍。
“多谢皇太后,祁铭还好。”
他在人群中搜寻着吕夕谣的身影,却只见到了崔嬷嬷、茵儿、渠清垂头丧气的面孔。
“都怪吕氏那个扫把星,把祁铭害成这个样子!”
是她救了我!朱祁铭就想出言申辩,忽觉浑身奇痛难忍,顿时在榻上惨嚎着翻滚起来。
“祁铭,祁铭,你怎么啦!”
在皇太后的惊呼声中,朱祁铭的肤色起了明显的变化,脸、脖颈、手泛起刺目的青黑色,片刻后,这些部位竟然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疙瘩愈来愈大,最后挤在了一起。
惊呼声顿时不绝于耳。“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