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在这个时候启用毛贵、王青二人,自然与太皇太后的健康状况有莫大的干系,显而易见,王振已在为后太皇太后时代作打算,渐渐把心思转移到了皇太后身上,于是把毛贵、王青调去司礼监,可巧妙地在司礼监与咸熙宫之间建立某种信息纽带。
不过,王振此举颇不寻常,其直接诱因恐怕还是喜宁事件!一边倚重喜宁一边暗中控制他,这是王振的驭人策略,而王振手上握有毛贵、王青这两张所谓“见证人”的牌,对喜宁而言,本就是一种无形的要挟!
站在权谋的角度思量此事,朱祁铭不难弄清个中原委,故而他对毛贵、王青二人的调动,给出了“好事”、“大吉大利”的定性。
“谢殿下吉言!”
“谢殿下吉言!”
毛贵、王青嘴上殷勤地道着谢,茫然的目光却暴露了他们的不自信。
“殿下,小的看得出来,王公公与喜公公是一路的人,而当初小的站在殿下这一边,您说,王公公会为难小的么?”王青说话间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不可再叫王公公,你们到司礼监后,须多长个心眼,别人怎么叫你们便跟着怎么叫。”
想毛贵、王青都是卑微的小人物,不能要求他们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那样的傲骨,要在心机重重的内廷中站稳脚跟,生存下来,并混出个人样来,他们岂能不去摧眉折腰?
见二人连连点头,朱祁铭料自己还得花点嘴皮子功夫给他们宽宽心。“你们不用担心,王振用你们自有用你们的道理,你们想想,皇太后是谁?谁敢为难咸熙宫出去的人?”
毛贵闻言顿时亮着目光伸直了脖子,“殿下真是神人,说的话怎么比灵药都管用呢?”
“紫禁城里不是还有殿下么?小的怕什么!”王青也挺直了腰杆,“殿下,您就是太为小的们着想了,那天您要是让小的们出面作证,小的们自然乐意效劳,何必怕那个惯于掠人之美的喜歹人!”
朱祁铭笑笑,“既然如此,本王不如奏请皇上重审当年的遇刺被掳一案,说好了,到时候你们可是要出面作证的哟。”
那边毛贵猛然一怔,随即咧嘴就想端出笑脸来,只是他的五官已微微变形,分明摆了副哭相!“嘿嘿,殿下,多年前的旧事,当时王青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怕不足为信,嘿嘿,就怕不足为信。”
“殿下,您不妨先候着,等册封皇后的大事定下来之后,皇太后就有空闲了。若皇太后过问此事,岂会便宜了喜那些暗中的歹人!”
真能胡扯!皇太后会预政么?朱祁铭撇撇嘴,却也不想再拿二人开涮。
接下来,毛贵、王青不停地抹眼睛,争相感恩戴德,什么重生之恩呀,再造之德呀,等等,感激的话倒了一大箩筐,言之凿凿,情之切切,让人不禁为之动容。只是,直到他们把眼睛揉红了也不见有一滴眼泪掉下来。
打发走毛贵、王青二人,朱祁铭返回书房,却见郕王仍站在那里找书,把个书架翻了个乱七八糟。
“你为何还不走?”
郕王侧过头来,一脸的委屈,“有趣的书呢?我手都翻酸了,全都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何来有趣的书?”
嘿,世上竟有这样的奇葩!朱祁铭过去一把拽住郕王的手臂,“你快走,我不留你。”
郕王挣扎半天挣不脱朱祁铭的手,急道:“喜宁!你不是想打探喜宁的底细么?”
朱祁铭赶紧松了手,无比殷勤地道:“郕王兄请坐。”
郕王大大咧咧地入座,择个自感舒服的姿势往椅背上一靠,“方才找书心急上火,此刻唇干舌燥,不便说话。”
朱祁铭斜了郕王一眼,冲门外大声道:“茵儿奉茶!”
待茵儿入内奉茶退去后,郕王举盏悠然连啜几口,这才从容地放下茶盏。“我小时候对喜宁并无印象,直到宣德十年正月,先帝大丧期间,见喜宁与王振一道每每随侍皇上左右,当时我也时常跟在皇上身边,与喜宁一来二往便渐渐熟了起来,总觉得喜宁比其他内官看着顺眼,心中便有些好奇,等先帝丧期过后,我曾问过皇上:喜宁是何许人?”
朱祁铭挪挪座椅,快速入座,身体前倾,伸着脖子靠近郕王,“他是何许人?”
郕王再次举盏饮茶,随后不紧不慢地道:“皇上只说喜宁于宣德五年入东宫近侍,一直机敏勤勉,甚孚圣心。其他的事皇上没说,显然当时皇上还是太子,正值幼冲之年,故而对许多往事恐怕记得不太清楚了。”
去你的!朱祁铭顿感失望,不过他还是带着一丝期待,静等郕王把话说完。
“正统二年的某一天,究竟是哪一天我记不真切了,哦,好像是春夏之交,嗯,应该是春夏之交!那天喜宁奉旨前来送皇上的赏赐,赶上我在福安宫阁楼上冲宫女发脾气,我记得自己狠劲扔出了一把剪子,不料剪子碰巧砸向正在登楼的喜宁,喜宁一条腿还悬在底下,竟一下子便接住了剪子,我根本就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你说神奇不神奇?你不知道,当时相距不过数尺远,我出手的力道可不轻,而喜宁却能一把接住,还能拿准部位,不受一点伤,这让我吃惊不小,差点就要拜喜宁为师,学徒手接剪的功夫!”
莫非喜宁真会武功?朱祁铭心中一震,目光倏然一亮。
“事后我好奇地问过母妃,母妃对喜宁的来路却一无所知,母妃说,喜宁进东宫时未经内侍监简择,故而内侍监都不知道喜宁的过往经历,只怕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不知他的底细!”
这不是废话么?白搭了我一盏明前茶!朱祁铭猛然起身,就想撵人。
“等等!”郕王挥挥手,一本正经地道:“内侍监里或许有关于喜宁的详细档案,你托人查查不就清楚啦?”
“这还用你说!”朱祁铭没好气地道:“查过了,籍贯辽东,宣德五年净身入宫,如此语焉不详,如何能查出端倪来!”
“看来喜宁肯定瞒下了什么。”郕王双目一张,似有所悟,“诶,听说喜宁是女真人!”
“此话出自何人之口?”
郕王想了想,随即摇头,“忘了,许是我记岔了也未可知。”
你说话到底有无准头!朱祁铭气得不轻,就想再次上前撵人,却见郕王断然伸出一只手,坚拒朱祁铭的驱逐。
“王振!”郕王凝思片刻,徐徐道:“当年东宫的那帮旧有内侍肯定多多少少知道喜宁的底细,尤其是王振,王振素有心计,故而从王振口中不难套出喜宁的底细!”
朱祁铭一个劲地咬牙,“你在说梦话吧?”
“等等!”郕王双手托腮,沉思良久,继而缓缓点头,一副胸有成算的样子,“嘿,我总算想明白了!我已获悉那日雍肃殿聆讯的消息,知道喜宁涉嫌参与你遇刺被掳一案,而王振极力替喜宁开脱。如今想来,必是王振知晓喜宁的老底,喜宁也握有王振的把柄,王振害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故而与喜宁结成攻守同盟!既然如此,何不狠下心来扳倒王振?若能如此,喜宁的恶行自会大白于天下!”
又是老调重弹!朱祁铭忿然上前,一把抓住郕王,将他拽离座椅。郕王连忙伸出左手死死抓住书架不放,两人僵持不下,就定在了那里。
“越王,你就如此畏惧王振么?”
“我岂会惧怕一个权宦!”见郕王死乞白赖地不肯走,朱祁铭沮丧地松开手,“亲王本不该预政,而今皇上屡屡破例,我已知足。扳倒王振?除非你想与皇上作对,否则就是做梦!你我身为亲王,违制参与内外官之争,那会地动山摇的!一旦如此,我所做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得不偿失的事,智者不为!”
社稷大事自有定数,天子贤明也好,平庸也罢,这便是定数,只要你不是存有谋逆之心,就得承认现实,要想影响天子的决断,即便是行事便利的朝中重臣也得拿捏好分寸,行动受限的亲王自然要更加谨慎,许多时候,权衡利弊得失,判断清楚成算与时机,这远比豁得出去的勇气重要。
郕王今非昔比,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在朱祁铭面前可以说说便宜话,就像俗语所说的那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时,崔嬷嬷领着烟萝走了进来,“越王殿下,烟萝求见。”
人都进来了,还求见什么!朱祁铭淡然扫了烟萝一眼,见她依然是一身宫女装束,但显然描过眉,敷过纷,发髻也捯饬得十分醒目。唉,女为悦己者容!
烟萝直直地望着郕王发呆,却忘了给别院的主人行礼。
朱祁铭移目看向门外,见那些锦衣卫避在远处,半隐住身形,他心中有些许的担忧,凝神一想,终于释怀。那些锦衣卫当然不会把郕王、烟萝的秘事传入皇太后耳中,至于将此事传入皇上耳中嘛,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往事过了许久,该放冷了,如今皇上再闻此事,顶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偌大一个别院,又有锦衣卫站岗,当真是有情人幽会的绝佳场所!
于是,朱祁铭转身怒视郕王,“难怪你赖着不肯走,原来还有这一出好戏!早就约好的吧?真会找地方!”
他举步朝门外走去,在门外扔下一句话:“书房里满是经史子集,举头三尺便有先圣先哲的神明,你们须懂得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