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当然不会因为宫中正在选秀就答应让朱祁铭离宫回避,否则,以往的“君子”之说就不成立了,天子怎能自己打自己的脸?但皇上要顾及朝中重臣被冠冕堂皇的说辞所掩盖着的真实用心,这些真实用心会诱发所谓的“物议沸腾”!
在紫禁城这个风云际会的地方,直抒己见尽被限定于特定的场合,更多的时候,人们要善于表达自己的潜台词,并精于解读别人的潜台词,无此能耐,还是做个凡夫俗子会更有福气。
潜台词帮了朱祁铭的大忙,他如愿获准回越府居住,此刻,他只须赴清宁宫、咸熙宫问安,而后即可潇洒挥别紫禁城。
离开雍肃殿之后,杨溥催动一双老腿追到了朱祁铭身边,跟在杨溥身后的还有王骥。
王骥摇着头,一脸的遗憾,“好好的一场胜战,被人一搅和,便成了寻常事,连午间的庆功宴都免了,这年头,甩嘴皮子的比做事的厉害多了!”
杨溥目视前方,稍稍放缓了步伐,“初战便遭遇伏击,殿下不觉得自己该在皇上面前说些什么么?”
“小王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此事与军情泄露一事无关,瓦剌也有高人,算准了小王的一举一动。倒是赵岗兵败甚是蹊跷,值得二位大人细察。”
“殿下在怀疑什么?”杨溥扭过头来,目光却落在了王骥身上。
“赵岗身边的监军太监是何人所荐?他如今是死是活?”朱祁铭轻声道。
“殿下倒是心明眼亮!”王骥叹口气,一脸的无奈,“赵岗全军覆没,唯独监军太监刘吉不知所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令人生疑。但刘吉出任监军太监之前是御用监少监,为御用监掌印太监喜宁所荐,怀疑的指向太明显了,皇上不发话,谁又能往深了查!”
杨溥也是叹气,与王骥一道拱手礼别朱祁铭,朝奉天殿方向走去。
嫌疑指向御用监,甚至直指御前红人喜宁,朝中重臣当然不敢造次,何况刘吉下落不明,故而大家只能把所有的怀疑都埋在肚子里!
那么,皇上是否对赵岗接连遇袭的蹊跷之处起过疑心呢?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问题,天子的疑心仅在涉及国之神器时才会变得敏感起来,其它时候,它都无比的迟钝。对此,朱祁铭可不敢妄加揣测。
他拐入西墙边的甬道北行,前方不远处就是庆元殿,那里是个冷僻的所在,料不会遇见皇上的储妃。
“越王殿下!”
“越王殿下!”
毛贵与王青从庆元殿门前小跑过来,不停地朝朱祁铭哈腰致意。
“今早小的听见了喜鹊叫,就知道会有贵人入宫,这不,原来是殿下您凯旋而归!”毛贵腿快,几步就抢在了王青前面。
王青歪着脖子,从毛贵身后露出头来,“殿下,今早小的见天上有片祥云,就猜到殿下会驾祥瑞回京!”
“你二人不必多礼。”朱祁铭驻足,抬头望天,心中有分疑惑,今早有祥云么?此刻天上的乌云才刚刚开始消散,此前怎么可能会有祥云呢?看来,王青的巴结能力比毛贵差得不止一星半点,论胡诌的功夫,还是毛贵比较靠谱!
待二人站定身形后,朱祁铭移目看向庆元殿,“你们为何在此?”
毛贵嘴皮子利索,乘王青尚在暗中措辞的功夫,便早早开了口:“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只剩下三百名秀女了,皇太后要从中挑出五十名淑女,每隔半月就会过来看一次。哦,庆元殿不是空着吗?便有五十名秀女白天在此习礼,以备皇太后随时过来考察。”
莫非皇太后在庆元殿?若是如此,倒省得自己去咸熙宫问安了!朱祁铭就想移步前往庆元殿给皇太后请安,转念一想,庆元殿内聚着五十名秀女,那里岂是自己一个亲王可以擅闯的!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落到了选秀这件事上,“皇太后选定了多少淑女?”
这次王青总算抢在了前头,“回殿下,皇太后只选定了一人,就是周家大小姐。”
周家长女?意料之中的事!朱祁铭没想到皇太后竟是如此的严苛,时至今日只选定了一人,而且选定的人还是皇太后心中早就属意的周家长女!
“哦,殿下。”毛贵似有所悟,扭头张望一番,低声道:“不知您是否听说过海州钱氏?她好像大有来头,太皇太后今日派人送她进了庆元殿,摆明了是在示意皇太后尽快选定她!”
这样的话你也敢说?朱祁铭大感诧异,想到毛贵在自己这个亲王面前不怎么见外,自己也不便去责怪他什么,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那个秦氏呢?”
“小的差点把这档子事给忘了!”毛贵轻叫一声,随即又是回头张望,显得愈发的小心谨慎。“皇太后似乎看她不太顺眼,无奈皇上相中了她,昨晚皇上摆驾咸熙宫亲口对皇太后说,要自己给秦氏套宝环!后来皇太后似乎顺了皇上的意,只怕今日就会选定她。殿下,小的在您面前不敢有半分的隐瞒,若是日后皇太后发觉有人多嘴,怪到小的头上,您可别忘了替小的说几句好话呀!”
朱祁铭淡然一笑,“你方才说什么啦?为何本王一句也没听见!”
毛贵脸色一缓,笑得嘴巴都歪到了一边,“殿下对咱们这些小奴真好!”
这时,梅子从庆元殿门内现出身来,一眼望见朱祁铭,盈盈一福,脸上似有分尴尬,随即躬身退了回去。
“梅子嘴碎,殿下别与她一般见识!”毛贵不屑地道。
一个嘴碎的梅子竟暗中取代了礼数周全的红蓼的位置,当真是咄咄怪事!朱祁铭也不愿多想,就想动身前往清宁宫请安,忽见冯铎领着一名姿容不俗的女子出了庆元殿,那女子手臂上赫然套着一个翡翠玉环,在一袭素装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夺目。
“殿下快看,她就是海州钱氏,看样子是被皇太后选中了!”毛贵嘴上提醒着朱祁铭,目光却落在了自己的脚下。
冯铎显然看见了朱祁铭,立马躬身施礼。钱氏随着冯铎转过身来,微微躬身,朱祁铭见状,当即拱手回礼。
距离有点远,朱祁铭看不清钱氏的容貌,不过她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气韵很是不俗,这也不足为奇,太皇太后中意的人嘛,自然是品貌俱佳的!
“冯铎,你替本王捎句话,今日本王本想去清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但看来有些不便,只得改日再去问安。”
“是。”
冯铎领着钱氏刚刚离开,就见娟儿领着秦氏出了庆元殿。秦氏臂上也套着一个宝环。
“殿下快看,秦氏也中选了!”这次王青眼尖,抢在了毛贵前头。
秦氏与娟儿并未留意这边的人,她们径直进了宫门,身影很快就被树林掩住了。
“你们给本王捎句话,因今日不便,本王改日再给皇太后请安。”
丢下此话,朱祁铭就想转身离去,蓦然心中一动,便静静地盯住王青,“还记得去年在离院附近的往事么?你曾提及正统元年的元夕,当时你想说什么?”
“正统元年的元夕?哦,小的想起来了,那晚小的与毛贵因赴灯市采办而迟归,在玄武门内见到了一个人影,那人鬼鬼祟祟的,十分可疑。”
灯市?朱祁铭心中一震,萦绕于脑海的重重迷雾顿时猛烈翻卷起来,隐隐似有真相呼之欲出!
“他是谁?”
“好像是”王青嘴角一阵抽搐,随即拼命眨动双眼,“请殿下恕罪,小的眼疾又发作了,迎风流泪,若不上药,恐怕会瞎,小的告退,告退。”
迎风流泪?你拼命挤也没见你挤出一滴眼泪来呀!朱祁铭望着仓皇离去的王青,只觉得往日的谜团已露出了一道细缝,所有的罪恶即将大白于天下!
“好你个白痴!”毛贵冲王青的背影骂了一句,回过头来笑道:“殿下,小的也想起来了,王青当时说那人像极了”猛然一顿,连连哈腰致意,“殿下,方才梅子好像在招呼小的,肯定是皇太后有事要吩咐,小的告退!”
能让毛贵、王青大为忌惮,且在一个亲王面前欲言又止的人物肯定不是寻常之辈!朱祁铭沉吟片刻,转身原路返回。
一路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到了奉天殿前。
“上元节宴乐摆放的物什,直到今日才让咱们直殿监过来收拾,御用监也太目中无人了!”
一道尖细的抱怨声传了过来,朱祁铭循声望去,见十余名内侍拿着各色乐器从奉天殿侧门鱼贯而出。
上元节?乐器?朱祁铭顿感恍惚。思绪蓦然回到了正统元年,也是上元节,他随父王步入奉天殿,又转赴咸熙宫,彼时皇太后命梅子去取宝琴,梅子似乎去了许久。
再想想!对了,事后咸熙宫的两名宫女提起过一个人,是他陪梅子取回了中和琴!
莫非是于奉天殿取琴?当时太皇太后与父王就在奉天殿内,或许议定了赴灯市一事
朱祁铭脑中顿时卷起了狂澜,目光熠熠生辉,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当初自己被鞑贼所掳,摆明了是有人与瓦剌内外勾结;而今赵岗兵败大同,显然也是因为有人与瓦剌暗通消息,二者之间难道仅仅是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