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阴云密布,高坡上朔风如刀。
朱祁铭站在高坡上,远远注视着谷底五路人马集结的场景,心中颇有一番感慨。十日前,他还在紫禁城领略一大帮秀女的姹紫嫣红,莺莺燕燕,且被人误认作“小公公”,彼时长衣广袖,自有一副少年亲王的儒雅,于从容中倍感时光悠长。如今离开京城两百里,却要披坚执锐,驰骋于蛮荒之地,以一腔豪气唤醒五千精兵的血性,在与彪悍的瓦剌铁骑厮杀中,做一个让部属景仰的铁血硬汉,此时时光不再悠长,战端一开,电光火石之间即可决出胜负,或功成名就,或挫骨扬灰。
极目远望,就见北方山峦起伏,而南方却是一片接一片的广阔平野。这里属于燕山山脉与华北平原的交接地带。往东五里,汤河与潮河交汇,形成了一个“丫”状,而在两河交汇口的内侧,正是密云县县城所在地。
密云县直属顺天府管辖,后来顺天府于正德九年升昌平县为州,于是密云与怀柔县、顺义县一道,划归昌平州管辖。
密云的地名历史悠久,语出《易·小畜》的“密云不雨”,喻事物正在酝酿,尚未发作。古时有一幅地名联很能说明密云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密云不雨旱三河虽玉田亦难丰润,
怀柔有道皆遵化知顺义便是良乡。”
“殿下,该用午膳了。”梁岗快步如飞地来到高坡上,顺着朱祁铭的目光远望一番,“殿下,五千战马有三成不堪用,这倒好说,多亏了郕王送来的十万两银子,越府早已备足良马,可即刻更换。只是五千人的兵器半数不堪用,此事有些麻烦。”
“工部召集能工巧匠,正日以继夜地赶制长、短刀,料二十日后即可备足。”
本来打造数千柄长、短刀无需花费太多的时日,但朱祁铭就刀的制式与质量提出了严苛的要求,这让工部犯了难,工部为此派出了侍郎一级的官员赴现场督造,在严格的质检监督下,能于二十日之内完工就算得上神速了。
朱祁铭移步走入坡道,见唐戟在底下肃立迎候,就想奔下山坡,却被梁岗叫住了。
“殿下,京军常来密云这边轮流戍边,所以留下了三处营房,可驻扎三千人马,在下率越府工役紧赶慢赶,搭起了可供千余人住宿的营房,眼下还有数百人无处安置。”
朱祁铭摆摆手,“先挤挤,料两日内必能搭齐营房。”言毕一路小跑来到唐戟身前。
“殿下,这些人都不善于野战,须先整训后出战,否则必将是一群乌合之众。”唐戟以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官居指挥同知,却并未显露出丝毫的力不从心,相反,他十分的沉稳,即便是于大战在而士兵不堪用的紧急关头,也表现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老道。
“不错,先练单兵格斗,后习列队冲杀。只是时不我待呀,以两个月为期,不能再晚了!”
“两个月?”唐戟昂首望天,随即摇头,“可惜天公不作美,连日的朔风劲吹,却不见一星半点雪花,如今各处的山路通畅,鞑贼恐怕会随时来犯,也不知大雪何时封山,咱们能否挤出两个月的练兵时间,还得天公说了算!”
这倒是个难题!朱祁铭微微皱眉,随即冲梁岗、唐戟挥挥手,示意二人随自己回营房。
梁岗督造的营房清一色的木石结构,散布在山坡上。朱祁铭在自己的营房前驻足观望了好一阵子,想搭建营房虽是就地取材,但越府数百工役在此忙活了几天,人力成本账还是要算清楚的。
“梁指挥使,越府送来的战马须按市价算账,三百余名护卫的装备战损也要算账,日后得催户部、工部还账!还有,建好的与在建的营房由您估个价,这荒山野岭的多不容易呀,总得比京城的宅第高出个数倍吧,您只管往高了叫价,事后工部休想赖账!”
“啊?”梁岗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怕此刻心里犯起了嘀咕:越王何时变得这么小气起来?“殿下,营房还是算了吧?无非是一点工钱而已!”
“您不懂!”朱祁铭一头钻进一间略显简陋的营房,见几名护卫正在摆放膳食,便回头招呼梁岗、唐戟二人入内。
“本王并非小气。要让满朝文武知道,战胜鞑贼是多么的不易!朝中须节俭,把银子用在该用的地方,还要想方设法充实府库。否则,若血战过后一切照旧,大家都想过安逸日子,那本王的一场胜战又有多大的益处?”
“是。”
朱祁铭在高台上的膳案边落座,挥手示意梁岗、唐戟在底下的膳案边就座。
朱祁铭瞟了膳案一眼,见膳食虽然粗鄙,但远远好过吃菜咽糠。这个时节难见果蔬,故而案上仅摆放着一大碗米饭,上覆咸菜,下面夹着些许的肉食,这是每个士兵的伙食标配,依照朱祁铭自己发布的军令,他这个亲王的膳食也不能例外。
唐戟就着咸菜扒拉了好几口米饭,脖子一扬,似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当即匆匆咽下满嘴的膳食。“殿下,密云以北是兀良哈三卫的地盘,瓦剌人会取道兀良哈三卫入寇密云么?”
朵颜卫、泰宁卫、福余卫合称兀良哈三卫,与关西七卫一样,同属大明的羁縻之地,由蒙元旧部降明者后裔组成,永乐之前由宁王镇守,当时兀良哈三卫并非羁縻之地,而是大明的实控领土。明成祖发起靖难之役时,为解除南下夺位的后顾之忧,与三卫密商,准三卫脱离宁王而自为藩部,在广宁等地与大明互市,从此兀良哈三卫就成了高度自治的外藩屏。
成祖当年的权宜之计留下了极大的后患,深远地影响了大明北境的地缘战略格局。
想起靖难之役的往事,朱祁铭有些黯然,不禁投箸在案。“而今大明无法掌控兀良哈三卫,他们先是与鞑靼勾结在一起,后又与瓦剌打得火热,故而瓦剌取道兀良哈三卫入寇密云,此举并非难事,三卫指不定还会趁火打劫。”
密云与宣府那边不同,密云以南是广袤的平原地区,城镇、村庄密布,若鞑贼从这里入寇,则后果极其严重,搞不好甚至会危及京城的安全!
“殿下说得是。鞑贼入寇最便捷的通道还是古北口。”唐戟应了一声,又急急地去扒拉他的那碗米饭。
朱祁铭摇摇头,“不,瓦剌人绕道古北口只怕不易,且我大明在古北口设有关卡,重兵驻防彼处,平时只放商旅与外藩使臣入关,故而那里不是咱们该关注的地方。”
“那便该重点盯防两河河谷。”
“不错,河谷便是通道。大明在沿河谷的边境地带未筑城堡,而密云县城附近的几处卫所重在守城,截击鞑贼并非他们的长项,这就给鞑贼提供了可乘之机。”
唐戟咽下一口饭菜,兀自睁大眼睛想了许久,猛然扭头望向门外,“这鬼天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降雪!”
一旁的梁岗伸出筷子敲敲碗沿,“降雪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若道远路滑,本指挥使就要为五千人马的给养犯愁喽!”
唐戟虽是梁岗的下属,但唐戟立有战功,又奉朱祁铭之命协助指挥五千精兵,故而梁岗对他还是要保持几分客气的。
“梁指挥使说得是!”唐戟谦恭地道。
接下来三人只顾埋头用膳,不再言语。
忽见石峰携着门外的寒风闯了进来,“殿下,据瞭望士兵回报,正北方向距北山约五里处有六骑人马现身,形迹可疑,看穿着疑似鞑贼。”
梁岗、唐戟二人早已用罢午膳,闻言齐齐扭头看向朱祁铭,神色略显兴奋。
“你速带百名士兵过去看看。”朱祁铭吃尽碗里的最后一口米饭,拼命回忆着《平虏七策》上关于密云一带地形地貌特征的描述,因未实地勘察过,故而只有搜寻到一些模糊的印象。“等等,咱们方到此地,不知鞑贼于何时何地入境,故而行事须得万分小心,命王烈率千骑人马作接应。嗯,本王过去看看。”
朱祁铭点齐二十名近侍护卫,与石峰所率百名士兵会合,听见不远处王烈正在发号施令,估计片刻之后就能率众出发,便带着百余骑人马上了路。
营地占去了两座山峰之间的狭长地带,在两座山峰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是远近不等的平野,所以这里不失为一个极易看清四面八方异情的绝佳宿营地。
绕过北山山麓,就见一方南北长约十余里的平野呈现于眼前,平野上只有几处树丛,除此之外唯剩大片大片的枯草地,枯草地上随处可见露出地表的白色巨石。
越过平野,前面是一条狭长的山谷。朱祁铭刚想下令让百余骑人马停下,忽见前方人影一晃,那六骑可疑人现出身来,正策马向北狂奔。定睛一看,赫然就是鞑贼!
于是,他把那道命令咽进了肚子里,带着一丝疑惑率众驰入了峡谷。
谷底的高度在逐渐升高,地表呈现出明显的坡度。上了坡道,前方的谷底又变得平缓起来。此时六名鞑贼却不知所踪,举目四顾,见东西两侧已无山,取而代之的是两道还不算陡峭的悬崖。
平日里此处必定是山泉漫溢的地方,就见地表上铺着一层晶莹的冰,表体光滑,陆陆续续有数匹战马马失前蹄,连人带马摔倒在冰面上。
朱祁铭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正想下令回撤,却见峡谷南北两端各有数百骑人马扬刀嘶吼着夹攻过来。
不知王烈到了何处?
朱祁铭脑中方闪过此念,坐骑就很不争气地打了个趔趄,他仰身便倒,拽缰的手使劲挣扎了一番,终归是徒劳,猛然脱手,茫然间觉得似有异物抛向一名朝他迎面袭来的巨汉。
巨汉看似被绳索绊了一下,狂舞的右手一滞,那柄弯刀未来得及狠狠砍在朱祁铭身上。
朱祁铭却停不下身来,顺着冰面往下方滑落。
数尺开外,就是那道令人胆寒的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