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张开雨伞罩在朱祁铭头上。他的耳边响起周晓蝶的声音:“这边风大,望殿下保重自己的身子!”
怒意在心头积攒,已至大爆发的临界点,就想厉目扫向这只不期而至的花蝴蝶,上演冲天一怒。
可是,客居紫禁城,他哪有放纵自己情绪的本钱?可以不顾自己,却不能不顾吕家,在天家无比显赫的权势面前,吕家父女不过是两只蚂蚁而已!
也罢,周氏好像替吕夕谣求过情,至于此番求情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乘机煽风点火,这些都可以姑且不论,自己何必因奈何不了始作俑者而迁怒于一个不速之客?
朱祁铭缓缓站起身来,就见皇太后出了正殿,正在吩咐崔嬷嬷:“天已转凉,哀家命人为越王做了几样衬衣,你收好。眼下天气乍暖乍寒,反复无常,你们须小心侍候越王,别让他受凉。”
“是。”
“越王淋了雨,你们赶紧让他沐浴更衣。”
“奴婢明白。”
皇太后走到朱祁铭身前,缓颜望了他好一阵子,“别怨哀家心狠,哀家这是为了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蝶儿,你先随哀家回咸熙宫。”
“是。”
一帮宫女、内侍围在了皇太后身边,打伞的打伞,搀扶的搀扶,簇拥着她走下曲廊,步入檐外淡淡的烟幕之中。
临行前,周晓蝶闪着星目凝望朱祁铭片刻,目中透着怜意,这让朱祁铭万分的不适,他暗自咬紧了牙关。
但见人影一晃,周晓蝶紧走几步,追到了皇太后身边。
茫然目送乌泱泱一堆人出了别院,直至拐入树木掩映的宫道,朱祁铭才猛然转身奔入偏殿,顿时,在清雅的曲声中,响起了一道刺耳的咆哮。
“滚!快滚!”
众人惊愕之下,但闻“嘎”的一声,似有琴弦崩断,随即人影乱晃,殿中女乐一转眼就逃了个精光。
也不知在偏殿里呆立了多久,只觉得时光已然凝固,直到忽感冷风扑面时,他才隐隐听见崔嬷嬷在一旁轻唤。
“殿下,水烧热了,请殿下移步,前去沐浴更衣。”
随崔嬷嬷深一脚浅一脚一路前行,进入浴室。崔嬷嬷拉上帷幕,把他一人留在了热气腾腾的浴桶前。
冷,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凉透了!于是,他解下半湿的衣裳,跨进木桶投入温暖的液体中,暖意流入体内,神智从麻木中慢慢苏醒。
想自己尚且难受至此,夕谣妹妹恐怕早已痛不欲生!他顿觉鼻子泛酸。
崔嬷嬷的轻语透过帷幕传了进来,“殿下须得忍,一旦由着性子闹,吕小姐的处境恐怕更加不妙!唉,都怪紫禁城的中宫空置得太久了,京城周家与海州钱家在暗中较劲,背地里的人也没闲着,如今周家两姊妹都是皇太后看重的人,这才生出许多事来。”
悉索的脚步声短暂响过之后,紧接着就传来衣柜的轻细开合声,崔嬷嬷的身影似又靠近了帷幕。
“殿下快要成年了,越王妃的人选也不是那么容易敲定的,奴婢看得出来,皇太后是想让周家二小姐成为越王妃,这个时候,吕小姐自然就成了咸熙宫的一块心病。伴读的名分还是不容小视的,何况吕小姐是太皇太后为殿下选定的伴读,万一太皇太后亲口发话,吕小姐也不是没有可能被册封为越王妃,她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礼,貌美如花,又合殿下的脾性。可惜呀,奴婢猜太皇太后多半不会为了殿下选妃的事出面,殿下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太皇太后管不了那么远。”
选妃?朱祁铭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婚配大事渐行渐近,已然被人摆上了议事日程!
过去那些朦朦胧胧的心思,今日经崔嬷嬷说开,潜藏的情思便倏地冒了出来。凝思自问,自己似乎早已心有所属!
可悲的是,亲王的一切都得让别人排定,万事不可自主,若有不甘,想要抗争,恐怕又将掀起滔天狂澜!
朱祁铭出浴,擦净身子,从案上取了干净的衬衣衬裤自行穿上,“请嬷嬷去一趟吕家,便说罢了,嬷嬷说得对,眼下最紧要的便是忍耐!”
夕阳斜照,朱祁铭出了书房,来到曲廊上凭栏四顾,只见院中满地残花败叶。
连日来,他总把自己关在书房内,潜心研习往古战例与史籍,不再刻意避人耳目。反正这里并无外人前来,院中只剩下一主三仆四人,终日困于院中,从不踏出别院半步,读书习武也好,嬉戏玩乐也罢,一切的动静都被锁在深院中。
或许他这个亲王嬉戏玩乐的大名早已深入人心,前朝内廷的耳目,包括像王振那样的内廷重臣本人,都不再对别院有半分的兴趣;又或许皇上被朝政大事搅得焦头烂额,无暇关心堂弟这边的动静,故而女乐遭撵后也似乎忘记了她们的使命,从此绝迹于别院。而咸熙宫的主人与周晓蝶颇为识趣,知道刚刚发生的不快需要时间去淡化,于是有意把别院的主人晾在了一边,只记得一日三餐派人送膳。
茵儿、渠清年纪小,耐不住寂寞,终日呆在死一般沉寂的别院里,便有了大把大把数落叶、听鸟鸣的无聊时光。此刻,她们侍立在朱祁铭身后,半睁着无神的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一道轻细的脚步声自院门外远远飘了过来,茵儿猛然一凛,眼中立马放出了光彩,喜不自胜地道:“有人来了!”
一旁的渠清笑道:“嘿,真是来别院的!好像是御用监的喜公公。”
一见喜宁那副从容的神态,朱祁铭心中就立马泛起一股怪异的滋味,沉吟间,就见喜宁上了曲廊。
“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颌首,凝视喜宁微垂的双目,很想辨出那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含义,可是打量许久,他却一无所获。
“皇上近来朝务繁冗,一直未得闲,今日皇上突然想起霜降将至,殿下的冠袍、常服该换新的了,此外殿下还需添加衬衣,故而皇上命洒家过来看看。”
不知为何,朱祁铭突然想起了皇太后,自己心中似乎收藏着对她的恨意,可此刻念及她亲自送来的衬衣,竟然是怎么也恨不起来,这让他十分难受,难受的滋味反复纠缠,最终化作了对喜宁的嘲讽。
“是啊,皇上忙于朝务,还得为紫禁城里一帮人穿衣吃饭等琐事操心,内侍监真是忠心可嘉呀!”
喜宁淡然一笑,脸上并无半分的尴尬,“洒家也难做人呀,谁教御用监前面带了一个‘御’字呢。殿下,洒家先着人缝制衬衣、常服,明日即可送来,冠袍恐怕要过些日子方能制好。”
假天威而暗抑本王?好大的口气!“皇太后已派人送来了衬衣,不必劳烦御用监”朱祁铭说到“御”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末了又补了一句:“若非亲王的冠袍、常服须由御用监统一制作,本王的一应用度也不用劳烦御用监了!”
“瞧殿下说的!”喜宁仍是一脸的从容之态,瞟一眼茵儿、渠清二人,随即缓缓摇头,“此等琐事怎能总是惊动皇上、皇太后?可惜,别院的宫女老的老,小的小,即便是缝制寻常便衣也只怕不易,所以于殿下而言,御用监还是有些用处的。”
茵儿、渠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高兴劲立马一扫而空,走近朱祁铭围在他身边,直直地望着喜宁,眼中微露敌意。
等等!你是说御用监总是惊动皇上、皇太后还是暗指本王?当年本王流落江湖不也没光着身子么?本王若是住在越府唉,罢了,自己如今不是没住在越府么?哪还说得起什么硬话!
仰人鼻息的滋味很不好受,朱祁铭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不禁对眼前这个大红大紫的天子近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喜宁的做派显得极不寻常!
突然,院门口传来一道女声:“奴婢烟萝求见越王殿下。”
烟萝?朱祁铭吃了一惊,急道:“进来吧。”
烟萝手捧几件衣物进得门来,穿过甬道,款款来到曲廊上,有些动容地深望朱祁铭一眼,跪地行大礼,“参见越王殿下,殿下金安!奴婢奉命进清宁宫服侍太皇太后,特意为殿下做了数件衬衣,奴婢手拙,不成敬意,还望殿下笑纳。”
烟萝脱离苦海了?如此说来当初自己扯太皇太后这面大旗不失为明智之举?朱祁铭心中释然,伸手虚扶道:“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渠清上前接了衣物,烟萝起身,瞟一眼喜宁,微微一怔,却不施礼,目中透出些许的冷意,待转视朱祁铭时,烟萝脸上尽显温婉的神情。
“别院这边若缺什么,殿下不妨着人告知奴婢一声,奴婢愿听殿下驱遣。”
朱祁铭斜眼看向喜宁,笑道:“不必了,你侍候太皇太后要紧,有御用监打理,别院的物什一应俱全。”
烟萝再次冷眼扫视喜宁,迟疑片刻,似有告辞之意。“越王殿下,宫中偏僻处不太干净,请殿下少去走动。秋凉露重,望殿下珍重,奴婢告辞。”
望着烟萝远去的身影,朱祁铭满脑子装的都是她乍见喜宁时的奇怪反应,以及她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言语,一时间竟忘了说句挽留的话。
这时,崔嬷嬷从正殿里现出身来,手里拿着个掸子用力拂拭木门,嘴上冷冷道:“秋天已过了一半,这才有人过来问问殿下的衣物,哼,宫中养那么多闲人作甚?再添几个宫女就行了,各宫的用度也不用麻烦不该麻烦的人!”
喜宁闻言微微一震,脸上的从容之态再也端不住了,一丝尴尬从他眼中掠过。
院门口又响起一道女声:“奴婢娟儿求见越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