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洗衣房,朱祁铭张望一番,见孟无非很快就现了身,远远迎了过来。
“孟公公,听说浣衣局要迁址,迁到德胜门外,果真如此,浣衣局进出紫禁城可就甚是不便了。”
“说过多次了,真要迁址,指不定是猴年马月的事!”
拐入一条直道,一眼就能望见浣衣局的大门横在十余丈远处。
“这里的内侍全被洒家召集到了储衣间,殿下不用担心有人看见。”孟无非殷勤地躬身引路,不看前路就能平稳行走,“殿下身份尊贵,有事吩咐人跑一趟就行了,何必亲来此等脏污之地?”
朱祁铭有意放缓脚步,侧目看向孟无非,“本王不能不来。此女曾是先帝的御前小侍女,时常侍奉先帝阅览题本、奏本,甚是伶俐,屡次受到先帝的夸赞。”
“还有这等事!”孟无非惊道。
“皇上、皇太后也就是赶在气头上才罚了她,等过些日子消了气,肯定会想起先帝的嘉言来,迟早会传她回宫当差。唉,看她那身子骨,肯定不经熬,就怕到时候皇上找公公要人而公公却交不出人来,那便麻烦了。”
孟无非一愣,眼中浮起忧色,“多亏殿下提醒,洒家差点犯了大错!哎哟,浣衣局可不是一个敢得罪人的地方,可不能让她病死、累死在这里!改明儿个洒家让她去储衣间做事,每天抽空清点清点洗净的衣物,也累不着她。”
在两名内侍的陪护下,朱祁铭自东安门出了皇城,乘马车绕行至承天门前。掀帘一望,就见社稷坛那边有辆马车停在树荫下。
承天门是皇城的正门,“承天”二字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门前的护城河元代旧称金水河,现称玉河或御河,河水引自京城西郊玉泉山,往南注入通惠河。
正对承天门的河面上建有七座桥,为三孔拱券式结构,时称玉桥即外金水桥。外金水桥不同于午门之内、奉天门之外的内金水桥,内金水桥只有五座并列的桥面。
外金水桥桥面略拱,桥身如虹。中间最突出的一座雕有蟠龙柱头的桥面,只供皇帝一人通行,叫“御路桥”;御路桥两侧雕有荷花柱头的两座桥面只准亲王通行,叫“王公桥”;再往外的两座桥面只许三品以上的文武大臣通行,叫“品级桥”;最外侧的两座浮雕石桥供四品以下官吏和兵丁通行,叫“公生桥”。
朱祁铭只匆匆浏览了四周的景色几眼,就闻“吁”的一声,马车在树荫处停下,与先前那辆马车挨在了一起,但见车帘一掀,郕王一脸焦急地露出头来。
“郕王兄,你就不会找个隐蔽点的地方么?差人将我引至此处见面,让人瞧见了又要嚼舌根!”
郕王全然不顾朱祁铭的质疑,急道:“她还好么?”
朱祁铭透过两车之间的狭小缝隙张望一番,见给自己引路的两名内侍和郕王的随从都散布在远处暗中戒备,四周并无闲杂人走动,便正过头来白了郕王一眼。
“还好,可是费了我好大一笔银子呢,这才让浣衣局答应替她治病,再换个轻松的差事,放心吧,苦不着她!”
“多亏有你照应,越王!”郕王神色稍缓,喃喃叹道:“都是我害了她!”
“这不怨你,也不怪她,你二人之间的这点事根本就不值一提!你说得对,若一事为真,则别人必以为事事都真,说来说去,还是许太嫔宫、福安宫、雍肃殿的那三桩烂事惹的祸,你想想,有了那三桩烂事,你在后宫都成什么人了!”
郕王一咬牙,瞬间腾起一脸的怒意,在阳光的映照下,一张帅脸显得有些狰狞,片刻后闪亮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罢了,终归是我自己嬉戏无度,这才让别人有机可乘。你说得真好!多想想国忧,便能看轻许多事。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国忧,不妨说给你听听。眼下大明内忧外患,朝中须得有大气度,值此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方可保社稷无虞,若像眼下这样依然是四平八稳,甚至无视内忧外患,为了一点无端的猜疑而内斗不止,算计来算计去,大明的处境必将江河日下!”
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朱祁铭暗自吃了一惊,没想到才过了一个多月,郕王的见识已极具高度,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那边郕王摇头一叹,“靠朝中那帮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好在风纪尚未完全烂透,天下还有人可用。不过,放眼天下,我只看好两个人,一个是巡抚山西、河南的兵部侍郎于谦,一个是你越王。”
朱祁铭闻言顿感心急。不,你可千万别看好谁!你看好于谦会害了于谦,你看好我会害了我!咱们之间不妨来点实际的
“我知道你与叫云娘、霓娘的两个女子交情不浅。”郕王扭头张望一番,压低声音道:“锦衣卫在暗中查探那两名女子及其家眷的下落,你得当心!”
多亏我料得先机,率先让那些人远走他乡,故而省却了许多麻烦!朱祁铭心中在暗自庆幸,嘴上却连忙岔开了话题:“我许久未回越府,也不知越府现状如何。”
“你应该知道越府新进了千名幼军,据我所知,随你征战过的那些人正在训练幼军,你得过问此事,要想击败瓦剌铁骑,只能靠你了,至于京军、边军嘛,哼,我看还是别指望了!”
想郕王毕竟根基深,即便遭受重挫入住郕王府之后也是消息灵通,越府的动静仍能传入他耳中,这番耳聪目明,自非自己这个越王可比!
可是,唐戟他们为何这么急吼吼地就开始训练幼军?
“我眼下穷得慌,训练幼军干嘛?等赴藩后再去练兵也不迟呀!不行,我得回趟越府,罢了练兵一事,我只想安安静静呆在别院里过几年清闲日子,要打仗也是成年赴藩后的事!”
郕王脖子一扬,“我如今是闲人一个,也不想积攒什么闲财了,最迟不迟于明日,我将命人给越府送去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朱祁铭久久愣在那里,如同被天上掉下的金砖砸懵了脑袋一般。“嘿嘿,郕王兄说得不错,兵还是要练的,有备无患嘛。”
“来人!”郕王叫来随从与车夫,转对朱祁铭道:“烟萝就拜托你照看了,走啦!”
郕王走后,朱祁铭乘车绕至东安门进了皇城,在东华门外下车,步行入宫。
回到别院,觉得院中似多了道熟悉的气息,便疾走几步,一脚跨入书房,就见吕夕谣怔怔地坐在书案边,眼睛望着窗外。
“妹妹总算来啦!”
朱祁铭快步奔过去,差点撞在了吕夕谣身上。
吕夕谣侧过头去,“谁是你妹妹?不可乱了分寸,免得被人听见笑话了去!”
“谁敢笑话咱们!”朱祁铭在吕夕谣对面入座,“咱们在一起读书都好几年了,叫顺了口,如今岂是说不叫便能不叫的!”
举目望去,见吕夕谣今日穿了一身浅蓝底子红色缀花襦裙,头饰换上了碧玉簪、金钗,各带一朵梅状粉色坠花,这身装扮与她往日的素装风格一比,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淡雅中透着几分艳丽,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吕夕谣过了许久才扭头扫了朱祁铭一眼,目中隐含幽怨,清冷但不失惊艳,于是,朱祁铭咧嘴嘿嘿笑了起来。
“你的新伴读是咸熙宫的常客,瞧皇太后多喜欢她呀,你往后只怕要管她叫妹妹了!人家又能文又能武,还会打扮自己,我哪比得了人家!”
朱祁铭撇撇嘴,“别提那只花蝴蝶!世间还有谁家女子的才学胜得了夕谣妹妹?你的伴读身份是太皇太后亲定的,谁也变不了,变了我也不依!”
“花蝴蝶?”吕夕谣“噗哧”一声,掩嘴轻笑,移目笑望朱祁铭,嘴角仍挂着一丝不乐,但面色终于宽缓了下来。
朱祁铭见状又是嘿嘿直笑,心中却有些许的疑惑。想当初吕夕谣与赛罕一见如故,好得如亲姊妹一般,可如今为何与那个周氏这么的不对付?
嗯,莫不是那天皇太后暗地里厚此薄彼的做派伤了吕夕谣的自尊心?罢了,何必徒劳地揣摩女孩子的心思!
“妹妹,我等你许多天了,你再不来,我的琴棋书画那点底子可就全漏完了!”
吕夕谣莞尔,忸怩半天,低声道:“本来不想来的,可最后还是被父亲劝了来。”
吕先生?朱祁铭一愣,想到自己受聆讯一事有可能累及吕先生,一颗心不禁直往下沉,“莫非先生遇到了难事?”
吕夕谣摇摇头,“我父亲一切安好,是杨阁老有事。杨阁老说,王振收拾完武隆后,又把矛头对准了文武百官,许多人被逼得苦不堪言,杨阁老着急,想找你商议,但你成天呆在宫城里,不踏入前朝半步,杨阁老无法,我不是有常德公主赐的腰牌么?所以杨阁老找到我父亲,让我入宫。”
听说吕先生无事,朱祁铭就松了口气。“妹妹,回去劝先生莫管朝中的闲事。我如今是闲人一个,不便与朝中百官见面。”
吕夕谣诧异地道:“宦官干政,压制百官,这也是闲事么?”
“妹妹有所不知,起初王振与武隆斗法,可谓是二虎相争,这对朝中重臣而言,如此大好良机岂容错失?百官当然要乘其敝呀!但百官只顾看热闹,不知乘其敝而一举除掉武隆并同时削弱王振的势力,而是坐视王振腾出手来收拾百官,由此看来,百官心思各异,迂腐者太多,是根本斗不过王振的!我往后恐怕不能参与内外官的权争,即便能助外官,帮得了一事还会有没完没了的许多事要帮,于彻底扭转局势无益,弄不好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