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的狂欢渐渐停歇下来,当野性与激情耗尽之后,他们身上的感觉就只剩下疲乏与饥饿。已是申正时分,除重伤者外,活着的人们重新列队,摆出严整的军容。
朱祁铭跨上战马,策马巡视片刻,胸中燃烧的激情余烬未息,而心中惦记着惨重的伤亡代价,他终究是不忍过分放纵自己,去尽情释放胜利的喜悦。扫视这片刚刚浴血鏖战过的地方,尸横遍野的场景只把悲壮二字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唐戟策马而来,“殿下,共斩首一千一百一十六级,鞑贼无一幸免于死。我方战殁五百二十五人,重伤一百一十六员,轻伤者不计其数。”
朱祁铭打量唐戟片刻,觉得这个年轻的千户与他这个亲王如心有灵犀一般,无需主将临时下令,唐戟便能根据战场情势灵活应对,假以时日,唐戟必将成为大明的一员良将。
只是唐戟禀报的战况令人心情沉重,蓦然间,胜利的光环似已淡去。“天气已转暖,将战殁士兵就地安葬了吧,棺椁还是要的,墓碑必不可少,刻上他们的名字。待本王回京请旨后,将每年清明扫墓一事定下来。”
“是!”
“本王带来了五名越府良医,你再叫上略通医术的士卒,全力救治重伤者。”
“是!”
唐戟领命而去。那边赵岗拍马赶来,在蒋乙身边下了马,半跪着握起蒋乙的一只手,轻言细语半天,这才别了蒋乙,徒步来到朱祁铭身边候命。
“越王殿下,在下前来听候命令。”
朱祁铭的目光先落在了蒋乙身上。蒋乙躺在一扇木板上,经良医全力救治,已无性命之虞,只是听良医说,蒋乙极有可能落下残疾,早早结束戎马生涯。
唉,可惜!
再将目光移向赵岗。此战赵岗的作为可圈可点,率三百人独当一面,颇有几分帅才,日后若能从京中异化了的政治生态中解脱出来,就不难成为一名驰骋疆场的良将。
“诶,赵岗,这些鞑贼果真是也先的部属么?”
“错不了,殿下,在下已查验过了,他们必是也先最精锐的骑兵无疑!”
朱祁铭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商怀英快马长驱而来。“殿下,附近百姓箪食壶浆,前来****,咱们不愁饿肚子了!”
血战之后,让自己的手下吃顿饱饭,这只是给他们以最低限度的满足而已,不值得为之太过高兴。何况,这么多的伤者,恐怕要回营地休整半月之久方能启程回京,这比肚子问题更令人头疼。
想想从蛮荒之地回到京城那个无比繁华的都城,告别为之浴血奋战的那股子豪气,重归纸醉金迷的世界,个中滋味,只怕届时让人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三月天,处处莺****长,天蓝水绿。
距京城安定门只有数里之遥,朱祁铭扭头看看身边的商怀英、唐戟、赵岗,三人脸上满是凯旋后的畅然,那道笑意似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般,无比的生动传神。再回头看看身后的六百亲卫军、护卫军,个个精神抖擞,姿容严整。这些人将作为勇士代表,去接受京城人的检阅与欢呼。
而他自己,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着一身银色的铠甲,还有头顶上那缕艳丽的红缨,衬着一副美甲天下的姿容,眼角眉梢透着非凡的气韵,再加上那道勇克劲敌、智勇过人的耀眼光环,终不免成为举城瞩目的焦点人物。
或许,他这个渐趋成年的少年亲王还会给无数深闺女子带去无边的春梦,只是届时她们的心境恐怕极不应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这番伤感也是挺折磨人的,只能祈祷进入一个没有年龄、身份限制的梦中世界,而“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来啦,越王殿下来啦!”
只见安定门外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尽头,众人只在城楼前留下了一条一丈来宽的过道。
朱祁铭不得不下令重新列队,三人一排,尽量压缩骑队的宽度。如此一来,赵岗就落在了第二排,颇有些不乐意,他很想找准时机重回第一排。
朱祁铭的位置比商怀英、唐戟突出半个马身,格外引人注目,骑队甫一进入人群,就闻欢呼声四起,“越王殿下”的叫声此起彼伏。
城楼上的士兵也在摇旗呐喊,欢呼雀跃。
骑队的马速极缓,来到安定门前,朱祁铭下令手下放下身上的所有兵器,交给守城士兵保管。今日天子将在午门外亲迎,亲卫军、护卫军是不可携带兵器前往午门的。
进了安定门,就见安定门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预留的通道过于狭窄,进一步延缓了骑队的推进速度。
但闻欢呼声震耳欲聋,负责维持秩序的五城兵马司士卒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只顾直直地盯着威武的骑队看,放任一群孩童闯入过道。孩童们似在前面慢跑引路,不时回首笑望朱祁铭一眼。
也就是遇见了朱祁铭这个在内敢除暴安良,在外敢痛击鞑贼的亲王,京城人才少了分顾忌,多了分亲近感,若换作是别的亲王,他们恐怕只会驻足远观,瞧瞧热闹就行了,哪会如此的倾情狂欢?
大妈大婶可像男人那样上街围观,深闺女子也没闲着,阁楼上的是大家闺秀,平房窗前的是小家碧玉,一个个隔帘静观街头盛况,甚至不惜抛头露脸,一道道星目无不投给了那个风姿卓然的少年亲王。
“啪”的一声,一个香囊从天而降,神奇地挂在了朱祁铭的脖子上,引得围观的人们一阵哄笑,笑声虽然放肆,却似乎并无恶意。
一个士子模样的年轻人伸长脖子道:“越王殿下,把她娶回家吧,她是栖仙楼的头牌舞娘,叫裴三娘。”
朱祁铭扭头搜寻一番,终于找到了栖仙楼的位置,楼上有个妙龄女子凭窗望着他,眼波流转,眼中颇有些销魂蚀骨的韵味。
嘿,不错!不失为绝色佳人,郕王见了她,恐怕会茶饭不思。
年轻士子身边有个儒衫老者,白了年轻士子一眼,摇头叱道:“胡说!越王殿下尚未大婚,怎能先纳媵妾?”
年轻士子当即较起了真:“先纳媵妾有何不可?此女眼光甚高,多少世家子弟求之不得?美人难求,不容错失!”
“哼,不可理喻!此女年长于越王殿下,等越王殿下成年之后,此女便成嬷嬷了。”
忽听“哗”的一声,老者被兜头淋了一碗水,周围的人纷纷躲避,旋即震耳的哄笑声盖住了满街的喧嚣。
脖子上挂个香囊成何体统?朱祁铭取下香囊,伸手递给商怀英,商怀英咧嘴一笑,旋即茫然瞪着眼发愣,良久后将香囊转送给赵岗,赵岗如获至宝,想都不想就收了起来。
今日肯定是个万人空巷的日子,围观的百姓毫不吝惜他们的欢呼声,而列队迎候的京军无不对凯旋的勇士投来充满敬意的目光。
直到骑队进了左长安街,一路追随而来的人们才被锦衣卫挡住了,远远看着骑队的身影消失在城楼内。
朱祁铭挥手示意骑队停下,他下了马,带着商怀英、唐戟、赵岗徒步上前面圣。
依照惯例,天子只需在午门城楼上迎接军队奏凯即可,是不必降阶的,但此番天子不仅降阶,还带上了满朝重臣,一切繁文缛节皆免,礼遇之隆重,当为大明开国以来所仅见。
“越王免礼!”
春风得意的少年天子往前迈了几步,驻足后竟然摆了一副伸手叉腰的造型。
朱祁铭改行拱手礼,“启禀陛下,臣率亲卫军、越府护卫军一千二百余人,与也先精锐骑兵鏖战于龙门川之东,斩首一千一百一十六级,鞑贼全军尽没。另缴获战马九百余匹,臣特来复命。”
“好,赐酒!”
一名内侍托着一爵酒来到朱祁铭身边,朱祁铭双手取爵,“陛下,臣不敢妄受天恩,请以此酒告祭战殁勇士的在天之灵。”
皇上挥挥手,朱祁铭将一爵酒缓缓洒下地面。
皇上笑望朱祁铭,君临天下的气派中透着几分亲和,“再赐酒!”
“一切都仰赖陛下圣明,将士用命,臣不敢独享殊荣。”
“好!朕陪你饮尽此酒,来人,给商怀英、唐戟、赵岗赐酒,至于蒋乙嘛,朕赐他二十坛御酒。”
初饮白酒,朱祁铭只觉得一爵酒入喉,顿感辛辣无比,于是,他张嘴呼了口气。
这时,朝中重臣的道贺声不绝于耳,其中胡濙多说了几句话,显得十分的突兀。“当初臣认定了越王必将不负陛下之命,立下奇功。陛下圣明!”
是这样吗?朱祁铭淡淡看了胡濙一眼,想往事已成云烟,他也不愿再去计较什么。
年迈的英国公说了一句与他身份不合且极不应景的话:“陛下,如今大明交恶于也先,不知也先作何感想?”
君臣齐齐一愣,就见杨溥站了出来,“还能有何感想?也先应明白了与我大明打交道,他们必须懂得谦卑!陛下,如今麓川之役正酣,大明无需担心瓦剌乘人之危,他们肯定会卑辞重币,前来交好我大明。”
皇上畅然一笑,“杨卿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