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翻飞,顺着铺满枯草的冰面,骑队快速跨过龙门川,沿坡道疾驰。
“殿下,鞑贼走的是大峡谷,马速极快,咱们得操近路方能截住他们。”商怀英换了一身戎装,挎一张弓一柄刀,两样兵器,与平日相比,添了份英武之气。
朱祁铭仍着银色的盔甲,盔甲迎着朝阳,连同目中的异彩一道熠熠生辉,头上那缕红缨迎风飘拂,艳过天边的彩霞。他对商怀英的话不置可否,而是扭头看向身旁的蒋乙、赵岗,“快骑全归队了么?”
“原定于十日后启程回京,所以还有半数人未归队。”
听见蒋乙的回答,朱祁铭冲商怀英一笑,“竟在最后一刻迎来了鞑贼!”旋即策马加速,单骑冲出人丛,跨过栈道,驰入峡谷中。
众人齐齐举目望去,只见天边一抹艳丽,谷中一簇殷红,四周一片浅绿,一个少年跨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浑身被银光所笼罩,只需一道背影,就如同移动的画影,瞬间幻化了晨阳浅照的峡谷。
于是,一张张脸上淡去了凝重,目光被赤霞点亮,但闻蹄声转骤,兴奋的情绪传递开来,仿佛前方迎接他们的并非血腥的战场,而是一方迷人的风景。
原野上处处泛绿,只有山丘的背阴处还散布着残雪,而在终日难见阳光的峡谷两侧,两道雪龙蜿蜒延展开去,经微风吹拂,把丝丝寒意撒向一个个疾驰如飞的骑者。
马不停蹄,越过一个个峡谷,偶有岔路与平野在眼前一闪而过。终于,在离一道缓坡里许的地方,千余人马缓缓停下。
峭壁锁住了阳光,凛冽的寒风迎面袭来,有人顿时打起了寒噤,一路上的兴奋劲渐渐散去,许多未经战事的士兵心头泛起些许的紧张感。
朱祁铭留下商怀英督军,带着唐戟、蒋乙、赵岗,叫上百名护卫,徐徐策马,顺着缓坡登上山顶,透过松树林的缝隙望去,前方就是大峡谷。
峡谷谷底平坦,宽约两里。在此设伏倒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但峡谷东西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唯有此处缓坡可供人走到,不利于兵力展开,设伏与截击都不可取。可是,再往南就是数十里长的开阔地带,正对着四个村落。
唐戟举目望日,双眼微眯,“殿下,快进午初时分了,料鞑贼已到离此不远的地方,可是,在下看清了周遭的情形,咱们不宜在此开战呀。”
朱祁铭略一凝思,随即扭头看向南方,“再往南六十里,便是村落密布之地。”
“殿下,鞑贼沿途肯定不会歇息,必将一路奔向村落附近劫掠,不如待鞑贼劫掠得手松懈时,对其突袭。”赵岗话一说完,就有悔意,撇嘴叹道:“在下怎能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殿下只当在下未说。”
朱祁铭十分清楚,沿峡谷南北百余里内并无理想的战场,而赵岗的主意无疑是选择了最佳时机、最佳地点,可大大提高取胜的几率而降低己方的伤亡,但放任鞑贼入村,其后果必是生灵涂炭,这番代价,并非以保境安民为己任的军队所能承受!
所以,无需赵岗自己打脸,朱祁铭自会将他的主意当作耳旁风。
突然,蹄声隐隐传来,朱祁铭赶紧下了马,吩咐护卫悉数返回坡下,并带走他与唐戟、蒋乙、赵岗的坐骑。
四人在林中刚刚隐伏下来,就闻蹄声愈来愈骤,一队人马从自北边现出身来,片刻后,当所有的鞑贼全都出现在四人眼皮底下时,一眼望去,谷底已是黑压压的一片。
鞑贼的马速并不快,但阵容严整,透着沉沉的杀气,一看就知是一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骑兵。粗略点点人数,朱祁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旁的唐戟低声道:“殿下,鞑贼人数当在一千二百人上下,五成重装骑兵,相当的棘手!”
在力量对比上原本期待的己方人数优势已荡然无存,不利的地形又封死了施展奇策异谋的空间,取胜的把握趋于渺茫,朱祁铭不得不为身后一千二百余人的生死着想。自己的手下大多未经战事历练,经历过战事的人打得顺风顺水,未经恶战考验,要与一帮人数与己方相当且显然是身经百战的鞑贼对垒,个中风险太大!
而且,麓川之役大事已定,此战无助于改变国策的走向。或许,此战唯一的意义就在于用勇士的鲜血唤醒沉睡的人们,一扫庙堂上的萎靡之风。
朱祁铭不禁变得犹豫起来。
这时,两个隐约似猎户装束的人从对面山涧里现出身来,其中一人像个老者,另一人身形显小,似乎尚未成年,二人骑着两匹瘦马,不知怎么的就闯入了谷底,迎面撞上鞑贼,但见十余名鞑贼如打了鸡血一般,策马截住二人,须臾间,数柄弯刀高高扬起朱祁铭迅速垂下头,不忍直视。
片刻后,谷底响起阵阵吆喝声,似庞大的狼群被瞬间唤醒了嗜血的野性,以嚎叫抒发它们对杀戮的向往。
蒋乙重重哼了一声,“殿下,宰了这帮畜生!”
那边唐戟猛然扭过头来,“殿下,咱们号称勇士,岂能怕了这帮半人半兽的家伙!”
谷底的鞑贼渐渐远去,去势极缓,看似迎来了血腥洗劫前最后的轻松时刻。朱祁铭举目南望,数十里之外,有几个村落,而此时此刻,似有一片不祥的乌云朝那边飘去。
朱祁铭一挥手,四人朝坡下快速奔去。
“南方四十余里处有条岔路,本王将率众前去截住鞑贼。鞑贼重骑在前,轻骑在后,唐戟,你率四百护卫军由此进入谷底,尾随鞑贼,待鞑贼被截住后,突袭其后队轻骑。”
“是!”
“赵岗,你率两百亲卫军,一百槊兵,也由此处下到谷底,对面有条山间小道,你沿小道全速南行,四十余里外有处豁口,斜对着这边的岔路。待本王堵住鞑贼后,你率众突袭鞑贼的侧翼。”
“是!”
弓兵、槊兵、刀兵依次排开,形成了严整的阵势。朱祁铭居于后队,与刀兵在一起,商怀英与王烈一左一右跟在他身旁。
前方隐隐有蹄声传来,朱祁铭不禁望了远处那片小树林一眼,那里堪堪能隐伏百骑人马,此刻,蒋乙就率众隐藏于彼处,但愿届时蒋乙能不失时机地突袭左侧翼。
他沉吟片刻,冲旗令兵挥挥手,就见旌旗一展,四百余骑人马得令启动,动作相当的整齐。
马速愈来愈快,耳边渐闻风声,当鞑贼刚刚现出几道身形时,朱祁铭已率众将马速提到了极致。
急骤的蹄声震醒了鞑贼,前队鞑贼纷纷取弓搭箭,但他们方才还是轻松得有点过了头,此刻要为此付出代价。一波箭雨兜头罩下,数条身影栽下马背,整个鞑贼队伍顿时出现了片刻的反应迟滞。
“殿下不可再往前冲!”
朱祁铭被商怀英截住了半边去路,只得降下马速,缓缓停了下来。
“鞑贼全都带弓,死死缠住他们,不可让其施展骑射功夫!”
他对冲上前去的槊兵、刀兵喝令一声,随即看向鞑贼阵营。一见清一色的髡首裘衣,朱祁铭不禁咬牙切齿,定睛细看,发觉鞑贼前队的重骑兵个个都是身强体壮,人丛里似乎有几个巨汉,偶一露面,又被绰绰的人影遮住了,想想那体型,简直比唐戟还要大几号。
可是,再强壮的身躯,再高大的骏马,再坚硬的厚甲,也抵挡不住马槊的凌厉攻势。随着数十条人影被撞飞出去,槊兵的坐骑骤停,纷纷立起前半身,发出一阵嘶鸣。而整个鞑贼骑队猛然顿住,前后队挤成一团,一时间寸步难行。
刀兵冲上前去,与槊兵杂陈,开始与鞑贼近距搏杀。
鞑贼骑队里响起一阵骚动声,显然他们是想散开队形,以优势兵力碾压对手。就在这时,蒋乙在左、赵岗在右,两人率众斜刺里杀将过来,而鞑贼骑队的身后也响起阵阵喊杀声。
双方的人手旗鼓相当,但一方是四面合围,人人都能参战;而另一方则被围在里面,大量的兵力窝于人堆里,成了看客。外面的鞑贼想往外冲,无奈马槊的威胁太大,加上刀兵近身缠斗,所以不敢稍稍分神,根本就脱不了身。
人堆里偶有鞑贼想搭个高台,放箭参战,可刚一露头就被巡视在外的弓兵乱箭射杀。
明军局面占优,不过,身经百战的瓦剌精兵可不是吃素的,外面的鞑贼与刀兵缠斗丝毫不落下风,战事已进入消耗阶段,惨嚎声四起,处处血肉横飞,血腥的场面令人触目惊心。
忽闻一道暴喝声传来,朱祁铭循声望去,只见两条人影飞出人堆,一人半个脑袋塌陷了下去,一人半边肩膀似被卸掉了一般,胳膊像布条一样在空中舞动。瞧二人的装束,应是越府护卫军。
朱祁铭的心一沉,再看喝声响起处,一个瓦剌壮汉连连暴喝,身材像铁塔一般粗壮,双眼大过铜铃,手上舞着两把铜锤,似有开山裂石的力道。其坐骑比周遭的战马明显高出一截,通体泛黑,油光水亮,显得十分威猛。
一名槊兵挺槊刺向壮汉,但闻呼喇一声,马槊被铜锤砸飞,槊兵被强大的劲力震得离了马背,须臾间腰眼处挨了一锤,身子随即沉沉地砸向地面,落地后只喷了口鲜血就不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