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霜重。三百余骑人马沿山脚下的栈道自北朝南疾驰,在他们的右手边,就是独石水,此刻,崖壁上的翘石遮断了望眼,目光所及处,不见水流,只能凭本能判断出那边似有一条无底的深壑。
急骤的蹄声似汇成了滚雷,震得大地微微颤抖,深壑那边不时有悬石滚落下去,良久之后才传来一声刺耳的轰鸣。
前方豁然开朗,坡势渐趋平缓,被崇山遮蔽已久的阳光蓦然挥洒下来,让三百余骑士沐浴在耀眼的金辉中。
“殿下,穿过这片矮丘,前方便是独石水的下游龙门川。”赵岗紧随朱祁铭右侧,语气透着分发自内心的亲近欲望,这个过去总爱无事生非的亲卫军副千户如换了个人似的,每次看朱祁铭时,目中自然流露出来的笑意与其说是源于恭敬,不如说是出自崇拜。
眼见五百亲卫军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一群让人一瞥之下,精神不禁为之一振的虎贲之士,又亲耳聆听朱祁铭一谋一算都如此的丝丝入扣,令人顿生强烈的期待感,换了谁都不能不对这个少年亲王刮目相看,赵岗自然也不能例外。
朱祁铭右侧的商怀英则矜持得多,不过,这份矜持也只是仅限于神态上而已,至于语气嘛,商怀英话中流露出来的那分亲切与赵岗相比,不遑多让。“殿下,一个多月了,能走马的地方都跑了个遍,有些地方勘察了多次,接下来还要四处勘察吗?”
“不必了,本王熟读《平虏七策》,又经实地勘察,对这里的山川地貌已了然于胸。”
前方的山势陡然变得峻峭起来,一条落差极小的坡道呈现在眼前。降下马速,顺着坡道前行里许,就见到了龙门川的河床,浅浅的细流如一条碧练蜿蜒南去,两岸白石横陈,让人一瞥之下,不禁想起王维的诗句,“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朱祁铭举起右手,三百余人立马勒住马,定在了缓坡上。
只须涉水渡过龙门川,对岸就是宿营地。但朱祁铭的归心并不迫切,只是离营一日,在外露宿一晚而已,此时他还有心情从容欣赏这里的自然风光。
良久之后,朱祁铭扭头后顾,身后是五十名弓兵、五十名槊兵、一百名刀兵,还有一百名亲卫军,此刻他们个个在马背上挺直着身板,相互间的间距如测量排定一般精准。在如此严整的军容下,应该潜藏着比岩石还要坚硬的意志。
他心中有分欣慰,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身后两名年轻百户脸上。右手那人是弓兵百户,年仅十七岁,叫石峰,生得眉清目秀,虽然长相清秀,但力气大得惊人。大明卫所军大多只能开一石弓,越府八百勇士中的弓兵则用两石弓,而石峰能开两石以上的强弓,至于这“以上”是个什么概念,还真不好说,反正达不到三石,传说中的三石弓、六石弓在大明不存在,或许是历代计量单位不断调整带来的统计混乱吧,在明朝开三石弓,拉力超过两百八十公斤,这一重量比现代大力士的最新举重世界纪录还高出不少,想想都不可思议。总之,石峰的臂力惊人,且骑射准头极佳。
当初组建弓兵时,只求单项突破,以期在骑射上超越瓦剌骑兵,故而弓兵全由特长生组成,且平日里只练骑射,配置的短刀聊作防身之用。但不料石峰用短刀也是得心应手,短刀如“鱼肠剑”一般锋利,石峰用它十次中有五次可刺穿厚甲,殊不知,别人十次能刺穿一次就要欢呼雀跃了。可惜,石峰没练过长刀、马槊,否则,他真有可能成为全能冠军。
紧随朱祁铭身后左侧的,是刀兵百户王烈,年纪更小,只有十六岁,身材与石峰相当,于石峰相比,姿容有过之而无不及。五年前朱祁铭在越府筛选幼军时嫌他年纪太小,身板又不够出众,差点将他扫地出门,退回到京营中,不料去年末比武赛艺挑选八百勇士时,王烈脱颖而出,绝对力量不大,但他十分的灵巧,一柄刀使得迅捷无比,比别人明显快一拍,落刀处必中要害。
刀兵配双刀,一柄长刀一柄短刀,长刀用于马上冲杀,短刀用于近身格斗。王烈的短刀功夫也十分出众,算来算去,恐怕只比石峰略差。
朱祁铭用人可没什么官场讲究,只要能力强、胆气壮就行,这两样刚好石峰、王烈都具备,于是,他们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线主官。你还别说,年纪长些的士兵还没有不服气的!关键是用人风气要好,风气一坏,什么能力与胆气都是浮云!
那边商怀英无心赏景,只顾凝目而思,良久后叹了口气,“已过去了一个月,龙门卫、松树堡、独石堡一带并无动静,,今年秋冬两季瓦剌人或许不会越境劫掠了。”
“不来正好,边民少受劫难正是本王之所愿。”朱祁铭转过头来,淡然一笑,“商公公不必心急,鞑贼今年不来,还有明年,咱们不缺耐心。”言毕举手一挥。
三百余骑人马开始涉水渡河,水流最深处还不能尽没马腿,故而渡河十分顺畅。
骑队上了岸,绕行五里远,便回到了营地的练兵场。唐戟与蒋乙急急迎了过来,不待朱祁铭下马,唐戟就禀道:“殿下,方才松树堡那边一名快骑来报,有十二骑鞑贼入境,沿西边一条小道一路南行,距此约七十余里。”
“快骑是何时来报的?”
“在下看过沙漏,此时距快骑来报不出一刻。”
“西边那条小道距此十余里,快骑的马速超鞑贼不足三成,眼下往北绕道前去截击已经来不及了。”朱祁铭自言自语地盘算着,略一凝思,打定了主意,目光在唐戟、蒋乙、赵岗脸上扫来扫去。
赵岗一步跨到唐戟身前,身子站得笔直,眼含期待地望着朱祁铭。
“我的话还未说完呢!”唐戟抢到赵岗身前,冲朱祁铭笑道:“殿下,您看还是由在下领军前去截击吧。”
朱祁铭的目光落在反应速度总比别人慢半拍的蒋乙脸上,“蒋乙,正南方向距此三十里处有条岔道斜插向西边那条小道,你曾随本王前去勘察过,你熟悉地形,速点齐五十名亲卫军、五十名弓兵,绕道于前方截住鞑贼,记住,务必提前设伏。”
“是!嘿嘿嘿”蒋乙这次反应倒快,唐戟与赵岗刚转身望去,蒋乙的人已到了练兵场上的弓兵队列前。
两道喝令声过后,就见百余骑人马快速启动,转眼间便绝尘而去。
“奇怪,那边并无村落呀?”朱祁铭下了马,一边犯着疑惑一边转过头来,见石峰、王烈二人正巴巴地望着自己,当即宽慰道:“你们随本王一路奔波,已是疲惫之身,不宜出战。”
商怀英下了马,兴奋地扬扬脖子,“殿下,总算等到鞑贼入寇了!”
“区区十余骑人马,何足道哉!”朱祁铭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本王不宜再去勘察地形,否则会贻误战机。”
王烈牵了朱祁铭的坐骑,与石峰一道朝马厩那边走去,一路上说着什么,好像还在不住地摇头叹息。
“唐戟、赵岗!”朱祁铭把那两个正在郁闷的家伙叫到身前,“从即日起,每日留下一半的人马,免其操练,人不解甲,马不卸鞍,随时待命。”
“是。”
不知为何,朱祁铭转过身来,又把目光落在石峰、王烈的背影上。
商怀英似看出了朱祁铭的心思,奏到他身边低声道:“公侯伯不便随殿下出征,但应该有贵室子弟报名从征,如此才好向天下万民有个交代。”
朱祁铭一愣。本王是这么想的么?嘿,石峰、王烈二人虽出生于平民之家,但其风采与贵室子弟中的俊秀者相比,不差分毫,唉,他们要真是贵室子弟就好喽!想古时贵族视为国捐躯为无尚的荣耀,而如今贵族难见,土豪倒是不少!
罢了,有个亲王在此足矣!
午膳时分,远处传来愈来愈骤的蹄声,众人纷纷舍了膳食,朝练兵场奔去。
“蒋千户,战况如何?”
“蒋千户,截住鞑贼了么?”
蒋乙在人们众星捧月般的围堵中翻身下马,默然不语,径直朝朱祁铭的营地奔去。
“殿下。”蒋乙一头闯将进来,急急禀道:“嘿嘿嘿,斩首五级,我部无一伤亡。”
斩首五级?不是十二人么?朱祁铭只是淡淡看了蒋乙一眼。
“还有七人是回回商人,被鞑贼一路尾随。但回回商人手执兵器,身披厚甲,据在下推测,鞑贼一定是无隙可乘,这才让回回商人躲过一劫。”
原来如此!
营外挤满了士兵,众人七嘴八舌就议论开了,有说鞑贼笨的,有说鞑贼胆肥的,还有说回回商人武艺高强的。当然,更多的人则是拍手称快,欢呼雀跃。
当年朱祁铭与徐恭在北境斩杀四十余名鞑贼,后来朝廷议过功,但鞑贼被记在了鞑靼名下,因此,在大明与瓦剌人的交锋记录上,胜绩一直为零。
后人翻看正统朝的奏本和皇帝的敕谕会觉得不可思议,大量往来文书只为一名鞑贼脱逃,或数名鞑贼越境无阻这样的琐事而揭发来、斥责去,显得十分的荒唐可笑。
今日一口气斩首五级,这可是相当惊人的战绩,捷报必将震动整个朝廷,此刻,众人包括商怀英、赵岗在内,无不兴奋异常。
但朱祁铭却是一脸的淡然。这样的小胜与他期待中的大捷想比,差得何止是一星半点!
不过,他还是给了蒋乙一个笑脸,“蒋千户首战告捷,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