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院返回庆元殿,朱祁铭快步踏入殿中,就见吕夕谣急急地起身相迎。阔别月余,她的眼中多了道异样的韵味,明眸流盼间,似把一分关切注入到了他的心田。
“听说你回紫禁城了,我便过来看看,你要学琴么?”
“妹妹坐吧。”朱祁铭含笑望着吕夕谣,思维有片刻的短路,直到吕夕谣微微垂首,他才蓦然神醒,缓缓落座,“从今往后的数月里,我将告别琴棋书画,暂离诗词歌赋,栖身于练兵场,醉心于兵事,终日念兹在兹,不问其它。”
吕夕谣迟疑良久方肯落座,“如此说来,你要与一群武夫呆在一起?”
朱祁铭诧异地看了吕夕谣一眼,“不,他们不是武夫,他们是一群真正的男子。”
“真正的男子,何为真正的男子?”
“妹妹应该知道宋末三杰吧?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他们就是真正的男子,有着浩然节烈之气。这些真正的男子死光了,大宋的气数也就尽了,剩下的人任人屠戮,任人奴役,逆来顺受,浑浑噩噩苟活于世。”
吕夕谣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似在作极认真的思考。“那如今大明真正的男子多吗?”
“这可不好说,或许要看世道吧,世道清明则不乏真正的男子,否则”余下的话朱祁铭以摇头代替。
吕夕谣凝思良久,微微侧过脸去,似在掩饰什么,“你不是男子,你只是个男孩。”
男孩?这是婉言劝我远离战事么?朱祁铭突然想起了在北境的遭遇,当初云娘就说他是男孩,可是,数年过去了,他的心理年龄却在疯长,男孩这个词已被他从潜意识里彻底剔除。
一个少年亲王率众出征,堪称世间奇闻。在举朝一望无际的避战维稳心态中,少年天子对亲政的强烈渴望,与一个少年亲王对心中愿景的无限向往形成共振效应,便合成了看似荒诞不经实则事出必然的惊人一幕。
此刻,朱祁铭不愿回应,他心中有些伤感,暗道:若如今还不能成为男子,等到真正成年之后,自己就只能做圈养的猪了!
沉默许久,吕夕谣张张嘴,欲言又止。
“妹妹想说什么?”
吕夕谣微微一愣,“哦,我方从竹雨轩过来,常德公主资助你三万两银子,已着人送去了越府。”
朱祁铭一震。这是连日来他听到的唯一喜讯!莫非她担心我拉薛桓的差?此念在脑中刚一闪现,他就暗中责怪自己藏有小人之心,堂堂一个嫡公主,临嫁前把大半的箱底钱投资到了一场即将到来的血战中,这笔投资于她而言,注定没有半分的回报,还有什么好说的!
“替我谢谢常德公主。”
吕夕谣点点头,起身道:“常德公主还等着我,我得走了。”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从手腕上取下一串物什,递给朱祁铭,“我母亲去潭柘寺为你请了一串佛珠,你戴着它,愿佛祖保佑你平安归来。”
人影一晃,就见飞扬的襦裙如流云般飘走。朱祁铭拿着那串佛珠看了看,纹理清晰的玛瑙颗粒,由鲜艳的红绳串联,表体光滑,还残留着吕夕谣的体温。
望望门外空空荡荡的宫道,只觉得收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混沌,唯有临别前吕夕谣脸上淡淡的红云久久定格在眼前。他如梦方醒,飞快地将佛珠套在手腕上。
出了庆元殿,从容打量着路边的一草一木,不知不觉到了奉天门外。
此去练兵场,宿营于彼处,入秋后开赴北境,或许要顶着漫天的雪花踏上归程,等到重回紫禁城的那一日,将会正式入住幽僻的别院,想想那个宫禁森严的独院,他不禁对越府和清宁宫的自在时光倍感留恋。
除了吕夕谣,无人前来送别,或许该他去各宫一一辞别罢了,各有各的清福可享,何必徒增伤感!
“视国事如儿戏,如此荒唐之举,当真是千古仅见!”
一道寒意透骨的声音飘了过来,朱祁铭举目望去,发觉自己竟然到了千步廊上,那边杨荣迎面走来,脸上有分落寞,目光却很是不善。杨荣的身边跟着一人,应是行在礼部尚书胡濙。
对这番嘲讽,朱祁铭可以承受,或许,还会有无穷无尽的冷嘲热讽等着他。
不过,私怨如沉渣一般,经搅动后突然泛起。朱祁铭凝视杨荣,只觉得往事如一场宿醉,酒醒时分,以往心灵上的伤痛全化作肉体上残留的不适感,此刻,这分不适来自于视觉层面,目光所及处,一副苍老的容颜,透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沧桑。
“世人成圣为哲太难,许多时候,鸿儒也不免流俗,凡事囿于成见,那便落了下乘。小王涉世尚浅,如同一张白纸,可以书写许多的奇思妙想。而杨阁老阅历不凡,可是心中装了太多的旧方,便容不下新策了!”
胡濙本想施礼,闻言一怔,似被这番略显刻薄的言语惊到了,旋即摇摇头,把少不更事的评判转化成了淡漠的身体语言。
前方不远处就是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署,那里有无数颗聪明的头脑,这些聪明的头脑大概都把他这个少年亲王的举止视若儿戏,或许,只有杨溥是个另外。
杨荣、胡濙与朱祁铭错身而过,前方的光线突然一亮,但见有个人影跟在二人身后,定睛一望,赫然就是杨溥!
“殿下为何在此处走动?这不是要落入口实么!”杨溥控制着自己的音高,却任由惊、怒交加的表情恣意泛滥。
“小王方才走了神,一不小心便误入了千步廊。”
杨溥面色一缓,举步靠近朱祁铭,微微弯下腰来,“别在这里伤春悲秋了!悄悄去京郊宿营,入秋后悄悄开赴北境,淡出人们的视线。”
“小王谨受教。”
杨溥转身就想离去,却猛然驻足,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
“杨阁老,皇上命直殿监少监商怀英为监军太监,五月赴任。此人甚是忠厚。”朱祁铭急急道。
“老朽已知此事。”杨溥抚须沉吟片刻,“殿下,撒马尔罕使团在哈密境内遭遇劫掠,眼下朝堂上君臣震怒,欲严旨切责哈密忠顺王倒瓦答失里。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想瓦剌四处挑拨离间,甚至不惜嫁祸于人,这才是大明与周边诸邦纠纷不断的根源!长此以往,大明必将到处救火,应接不暇,不可避免地落入瓦剌人的圈套,朱祁铭不禁为大明的被动处境深感担忧。
“杨阁老,此事背后必是瓦剌暗中作祟,瓦剌让大明难受,大明也可让瓦剌难受。若大明不想与瓦剌撕破脸,那也犯不着与自己的藩邦生龃龉呀。到处与自己的藩邦、邻邦争争吵吵,让瓦剌在一边看热闹,大明哪还像个上国!”
杨溥冲朱祁铭笑笑,旋即叹口气,缓步离去。
离了紫禁城,快马回到北郊练兵场,朱祁铭摒弃一切杂念,让自己的思绪牢牢定在兵事上。
唐戟快步迎了过来,脸上挂着灿然的笑容。“殿下,那些亲卫军果然变老实了。”言毕嘿嘿笑个不停。
朱祁铭瞟了那边的亲卫军一眼,见他们训练得有模有样,一切都像预期的那样,他也只是略感欣慰而已,不似唐戟一般大喜过望。
“你吩咐人回越府替本王收拾行装,从今往后,本王便宿于此地,昼夜与你们呆在一起。”
“是!”
“传令下去,自今日起,不准任何人告假,不准一兵一卒擅离练兵场半步!”
“是!”
唐戟领命而去,那边蒋乙、赵岗一路小跑过来,抱拳半跪行大礼,“参见越王殿下。”
“你们起来吧。”朱祁铭吩咐一声,看似漫不经心地扫了赵岗一眼,见他前倨后恭,一副小人的嘴脸,心中本来有气,但一想到练兵备战的大局,便畅然一笑,让过往的不快随风散尽。
“内府库拨来一万两银子,天恩浩荡啊!你们以往的马、兵器、铠甲俱不堪用,本王将为你们置办一套崭新的行头。”真应了那句俗语,所谓手中有粮,心底不慌,而今朱祁铭攥着大把的银子,说话时底气十足。
蒋乙只顾嘿嘿笑着,并不答话,一旁的赵岗扭扭脖子,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
“从即日起,五百亲卫军须听从本王的号令,练兵如同实战,申明军令之后,练而不力者杖,违令者斩!士卒三违军令,罪在主官!”
那边蒋乙猛然一凛,生生收住笑,而赵岗则是昂首挺胸,端出了最为严整的军姿。
“是!”
望着蒋乙、赵岗离去的背影,朱祁铭想着即将到来的征战,心中半是期待,半是惴惴。
他输不起!输了,于国而言,或许会被瓦剌窥出大明的虚实,导致鞑贼的进犯更加肆无忌惮;于己而言,会让千步廊那边无数等着看笑话的人如愿:所谓少年亲王出征,真的只能付诸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