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日辰正时分,雍肃殿周围少有人走动,四处寂然无声。
站在雍肃殿正门口,朱祁铭心中惴惴。虽作了充分准备,出庆元殿时还信心满满,但真要正式登场时,他仍觉得心头发紧。
十余日前,他在奉天殿上演了一场好戏,与那场戏相比,今日的廷议大为不同,想在雍肃殿搅动庙堂风云,须拿出真材实料,再也不能依赖出其不意的投机手段了。
王振迎过来,复杂的眼色令人难以捉摸,“殿下,今日廷议的议题是招募民壮一事,因十日之假尚未结束,所以只传召了内阁阁僚,在京的公、侯、驸马都尉、伯,还有五军都督府左都督。”
朱祁铭心中一动。这样的廷议,力量对比有利于皇上,皇上肯定用心盘算过。但如今是文官当家,勋戚与都督早就失去了兵事决断权,只能充当附议者。算来算去,说话分量重的人唯有内阁阁臣,故而皇上的良苦用心恐怕会难以如愿。
冲王振颌首,他整整亲王冠袍,快步入殿,径直到御座前施礼,“臣越王祁铭拜见陛下。”
“平身。”
朱祁铭后退数步,转身朝人群走去,就见文武近二十名官员纷纷抬眼直直地盯着他,均是一脸诧异之色。
皇上扫视众人一眼,神色不失从容。“越王在北境与鞑贼交过手,略知鞑贼的底细。”
这番解释显然不能令人信服,杨溥赶紧出班转视众人道:“老朽曾与越王谈及兵事,深感越王见识不凡,越王年少,说些什么,不算预政,咱们姑且听之。”
你说不算预政就不算预政!众人疑惑难消,却也不便计较。翻开《皇明祖训》,里面并无亲王预政的禁令,把亲王与朝政彻底隔离开来,不过是自永乐以来只能做不能说的暗规而已,真摆到台面上对照祖制辩论,根本就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依据来。
朱祁铭举目打量众人,见杨士奇竟然没有托病,站在那里半闭着眼,神情恍惚,看来心已半死。一旁的杨荣扫了朱祁铭一眼,目光有些不善。
不知为何,朱祁铭的心怦怦直跳,紧张情绪陡然加剧。首次议政,难以从容,只能暗暗告诫自己,到时候可千万不要怯场。
皇上显然想将亲王预政的事抓紧翻篇,便早早开了口:“去年年末,朕与几名勋戚、都督议及招募民壮一事,辅佐大臣说,此事须经廷议方可议决,朕觉得辅佐大臣言之有理,廷议便廷议吧,大明的朝政历来如此。”
听了皇上这番话,朱祁铭有些替天子抱屈。像太祖、太宗那样身经百战、九死一生走过来的强势皇帝不会再有了,自仁宣以来,天子用人须经重臣廷推,奉大事须经廷议决定,如此一来,大明的皇帝想要乾纲独断,谈何容易!
若天子极有主见,那就难办了,恐怕会对处处受制于人的处境失去耐心,要不然,后世那个万历皇帝怎么会长期“罢工”呢?
史书上的记载往往令人生疑。后人不能用现代人的标准去评价君主制的优劣,不过,不妨换个角度看问题,大明的江山有名有姓,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产权十分明晰,只要不是太混蛋,大明皇帝谁不希望朱家江山万世永固?而百官似乎仅类似于东家的雇员,要说一家公司雇员对公司的责任心比股东还强,想想都觉得怪!
闲话少叙。话说众人听了皇帝的开场白,是不能贸然开口的,要讲发言顺序!九卿未来全,只得由杨荣先说话,反正杨溥重在协调,而杨士奇嘛,罢了,指望不上了。
而其他人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分明在等着杨荣开口说话,他们只须张大眼睛、竖直耳朵做个观众即可。
“启禀陛下,臣先前议过此事。瓦剌的衣食器用皆有赖于大明,瓦剌从互市中受益匪浅,故而与大明修好之心甚切,只要大明小心与之周旋,双方不难和睦相处。瓦剌使臣员额逾制,且有不明身份的鞑贼时常入寇,这的确令人无法容忍,但说来说去,这些都是小节,因小节而大动兵戈,无异于劳民伤财。兵者凶事,烽烟一起,祸福难料。”
“瓦剌还无力深寇我大明,社稷可以安然无虞。即便日后瓦剌贸然进犯京师,只须坚壁清野,固守京城,瓦剌人也必定无功而返。”
又是坚壁清野!杨荣的固执令人诧异。且不说杨荣对未来形势的预判充满了书呆子似的幻想,单说他话里话外对边民的漠视,就与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仁德主张大相径庭。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八十余年后,嘉靖年间的另一个历史名人严嵩。严嵩在面对鞑贼入寇时,说过一句常被人有意无意忽略掉的名言
“饱自去”!
什么意思?就是不必理会鞑贼,由着他们,掳掠够了,鞑贼自会离去!
严嵩的这一策略在多大程度上反应了士大夫的整体心态,后人难以妄下定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京城以北无数的黎民苍生在严嵩眼里,就是一道可让鞑贼退兵的祭品!
悲哀!
翻开正统朝的历史,不难发现,对百姓最具仁德之心的并非那些饱读圣贤书的重臣,而是此刻坐在御座上、读书不算多的正统皇帝,他每闻百姓受灾受难的讯息之后,都会难过得不行,茶饭不思,甚至会独自垂泪。正统皇帝一生并无大的作为,还宠幸奸佞,杀害功臣,倍受后人诟病,但在对待黎明百姓这件事上,他真的有一颗仁者之心!
“料鞑贼入寇京师,靠坚壁清野可退敌的,实属谬论!”朱祁铭忿然出班,他似乎被某些人的冷酷彻底激怒了,不再有半分的紧张感,他决意将庙堂之上的老生常谈击个粉碎!“陛下,持此谬论者,其心可诛!”
咦!
听见熟悉的惊咦声又在耳边响起,朱祁铭意识到,庙堂之上的风云已在悄然翻卷。众人先前吃惊的表情恰恰流露出了他们的真实心态,此刻个个姿容严整,这反而是一种假象。众人必定在暗暗期待好戏上演。
连杨士奇都猛然醒过神来,惊讶地张大了双眼。
朱祁铭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他神色从容,眼波徐徐流转,宛若一名骤然降临的国士,哪还有半分少儿的稚嫩之态!
“大明在京城坚壁清野,这对瓦剌而言,有何损害?攻城属于下策,瓦剌不必攻城,他们大可在北境肆意劫掠,既无损,又可满载而归,如此好事,岂容错失!鞑贼必定去而复来,再次择机入寇京师,然后虚晃一枪,劫掠个盆满钵满,引兵退去。如此一来,反反复复,不出三年,我大明的北境还会有人烟么?茫茫北境成了无人区,京城就成了边城,到了那时,我大明的国都还能定在北京么?届时只怕要学宋之南渡,划江而治了!”
“嗡”的一声,雍肃殿里顿时炸了锅,片刻之后,就见驸马都尉井源、石璟率先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越王之言甚是有理。”
然后都督们出班,“陛下,臣等附议。”
人的思维极易进入盲区,以前坚壁清野一说之所以成为满朝公认的真理,那是因为没有遇到更有思考深度的智者,当新的智者出现之后,原先所谓的共识便立马归零,而真理瞬间成了谬论。
杨荣很自负,但他蓦然发现,与朱祁铭的见识一比,他的主张显得多么浅薄!羞耻的滋味很不好受,杨荣不能奢望阁僚会为他提供火力支援,因为坚壁清野一说已被彻底击碎,再纠缠此事实属不智,于是,他迅速把议题切换到了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上。
“越王这是在耸人听闻!越王何以断定瓦剌必将进犯大明?何以断定大明与瓦剌必有一战?”
众人刷的把目光齐齐投向朱祁铭,连御座上的天子也是如此。
至关重要的雷霆一击的机会就这样悄然来临了,朱祁铭略一凝思,启齿时已是云淡风轻。
“瓦剌已在进犯大明,只是杨阁老视而不见而已!关西七卫本是我大明的羁縻之地,如今已被瓦剌渗透;在东边,密云与辽东之间的兀良哈三卫也是我大明的藩属地,如今遭瓦剌胁迫,我大明的藩屏就这样被瓦剌一步步蚕食鲸吞,可是,衮衮诸公就是视而不见!瓦剌还向西进犯亦力把里、撒马尔罕,它们都是大明的友邦;向东进犯女真诸部,那是我大明的藩国。照此势头,若听任其便,用不了多久,瓦剌人恐怕会饮马鸭绿江,窥伺朝鲜。”
“等藩屏被一一解除之后,瓦剌必定会策马南望,兵锋直指大明!”
“嗡”的一声,雍肃殿内再次炸了锅。
人们总是喜欢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朱祁铭方才一番言论不啻醍醐灌顶,将梦境击碎,仿佛在提醒众人:抛弃幻想,面对现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