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老太太之手,
所有已经失去生命的东西,
都重新活了过来,
并且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我们这儿有一个修理艺术家,专门喜欢修各种坏掉的东西。上次教堂里年久失修的一幅画,她给涂上了颜色。唉,这件事,我都不想说了。
这位修理爱好者,也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老太太年纪大了,戴着一副老花镜,见不得坏了的东西摊在那里,也见不得断了的东西挂在那里,什么东西坏了她都想修。老太太在修理方面的成就,总计有十几项——
她把公交站牌倒下来的架子修好了;
她把咬了一口的苹果修好了;
她把邻居夫妻俩闹得快离婚的爱情修好了;
她把破掉的自行车胎修好了;
她把被虫咬过的一片树叶修好了;
她把丈夫伤过的心修好了……
对于最后一条,我有一点补充。那件事发生在她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她非常美丽,是远近闻名的美少女,可是她嫁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丈夫。有一天,她忽然喜欢上一个路过村庄的补锅匠。她觉得那个人才华横溢,能把破了洞、裂了缝的铁锅补起来。他俩有共同的爱好。这与自己那个只会把瓷碗磕破、把椅子坐散架的丈夫是多么不同。补锅匠在村庄里补锅,她就坐在对面看,从早上看到黄昏,又从早上看到黄昏,只为了看补锅匠是如何补锅的。
然后,她的丈夫,就吃醋了,伤心了。
为了安慰她的丈夫,她狠狠心,把补锅匠刚刚补好的一口锅砸掉了。这下,丈夫开心地笑了。
大风呼啦呼啦地吹,村庄变成了城镇,美少女变成了老太太。
老太太心灵手巧,修补别的任何东西,大家都很欢迎。可是这一次,她实在无事可干,竟然拎了一桶油漆,去修补教堂墙壁上的画——那是我们这座城市唯一的教堂,它非常古老,古老到没有人知道它的年龄。它边上的一棵树,已经活了五百年,教堂比树还要老。
这个教堂的墙壁上有一幅画。那是一幅名家古画,至于是哪个名家,没有人知道。反正经过风吹雨打、斗转星移,画已经不再艳丽,油漆掉得七零八落,以至于画上人物的面容都看不清了。
这位老年修理爱好者看不过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拎了一桶油漆,钻进了教堂。
于是,这位完美主义者兼修理艺术家就挥动油漆笔,把人家的短胡子涂成了马克思的大胡子。把人家的脸和头发涂到了一起。把人家的瓜子脸涂成了大饼脸。把人家无比忧郁沧桑的眼神,涂成了铜铃般纯真无邪。最后,她把人家深蓝色的外衣,涂成了黑色的经典款后开叉西装。
至于原画中人物的性别,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分辨出来。
看着墙壁上古画颜色簇新,焕发出夺目的光芒,她笑得心满意足。
什么,你已经听说过这件事了?
但是你没有看见过那幅画吧!我想告诉你的是——所有看见这幅画的人都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这毕竟是几百年的文物啊。
虽然是几百年的文物了,以前可从来没有人来关注它。现在因为老太太把古画修成了这个样子,倒是引来了大家的嘲笑。紧接着,这里又成了旅游景点,每位游客都会来此参观,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哈哈大笑,好像真的是一件特别好笑的事。
只有老太太难过极了。她原本只是想把这幅画修好。
最后,有一位学院派的美术教授也来看过了,他前前后后地看了三遍,最后认为这是一种新型的文物修补法。“虽然这次探索性的修补多少有些争议,”教授说,“但是,还不算太坏。简直可以算很好。”
紧接着,市长大人也赶来了。他一定是收到了孩子们写的信才知道这件事的。只见他匆匆赶来这个教堂。一见这幅画,市长大人就坐在椅子上呜呜大哭起来。
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才好。哭完了,市长大人擦了擦鼻涕,站起身说:“这幅画真是太感人了。是谁画得这么好,让它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于是老太太出名了。人家称她是“修理艺术家”。更不得了的是,她还上了报纸——各种报纸都来报道她,你肯定也看到过这个报道了!
老太太再接再厉。她把坏掉的雨伞修成了斗笠,下面有一根柄;
她把放不出图像的电视机掏空了内芯,里面养起了金鱼,金鱼从小慢慢长大,生儿育女,就像一部漫长的肥皂剧;
她把三条腿的板凳修成了五条腿,任何一个角度都不能摆平,可是居然有人给出比新板凳高五倍的价格把它买走了;
她把发动机坏掉的汽车加装了脚踏板,修成了拉风的脚踏汽车;
她还把一个生了锈的电风扇修成了三把手摇式小铁扇……
经老太太之手,所有已经失去生命的东西,都重新活了过来,并且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但是有一样东西,这位修理师从没有修成功过。我必须实事求是地告诉你——那就是——她的脑子。
她患老年性痴呆已经八年了。在修补教堂的那幅画之前就那样了。可是这没什么。她活得比谁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