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食、鲜衣怒马为世人所追求,殊不知却像一只华丽的笼子,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却不知道已经失去了自由。
还有那一种生下来就在笼子里的,直到死,也不曾尝过自由的滋味。
褚直坐在热气腾腾的药汤里,汤水浸到他的下巴。热气使他面容模糊起来,但眼睛却没有放弃追寻——一只翘起有节奏上下晃动的脚。
脚的主人坐在一只藤椅上,这种动作表示她很惬意。满屋的水气和药味似乎都不能影响她的心情,她在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手中的一叠小报。
自从在白锦这里发现了一张汇集各种燕京八卦消息的“小报”后,二娘就吩咐小娥每天都要去买一份,后来知道还有官府发行的“朝报”,也要求买来。
小报也就罢了,朝报极为枯燥无味,她也能看下去。
不过这比起她识字的速度根本不算什么了。
顾二娘大约是认识几个字的,当初写给他的那封信上有一半都是错字。
所以第一次见她装模作样地看小报时褚直很吃惊,那一天他放完血后不能动的时间里,二娘都在向林爱月请教识字。
他听得很好笑,很多很常见的字她都不认识。
但没几次,也就是他放了七八次血后,她忽然用不着林爱月了。
他试着让她念给他听,竟然一字不错。
“今天的小报说凤阳湖的螃蟹又大又肥,又到了吃螃蟹的时候了……抱歉,忘了你不能吃了,该起来了吧?”
偶尔的时候,褚直会发现她十分斯文。诸如“谢谢”“抱歉”这样不太符合燕京习俗的话不经意地从她嘴里蹦出来,令他好奇青牛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是怎么养出来的。
“到时候了。”
李桂隔着一道门喊道,他在隔壁烧火,确保褚直泡药汤的时候屋里不冷。
褚直没有回答。
其实这屋里很是湿热,呆上一个时辰浑身都能湿透,不过每一次她都在这屋里陪着他。
听见李桂的声音,二娘放下小报,朝褚直走了过来。虽然很多次了,褚直还是不自觉地往水里缩了缩。
二娘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起来,用一直罩在熏笼上的被单几下把他擦干,裹好拦腰抱着去了隔壁。
白锦说褚直幸运也就是在此了,先用配好的药汤浸泡一个时辰,等筋骨血肉松软之后服下解药,然后需要一个功力极其深厚的人以特定手法按摩全身,将毒素从五脏逼向四肢,最终从手、脚放出。
由此也能看出“相思吻”太不寻常了,普通百姓到哪里去请一个武功高手呢。
白锦对二娘是极其满意的,手法教了一次就完全学会,效果比他想象的要好的多。
“这样下去我看再放个七八次也就干净了,不过他这身子底子太差,你得想办法给他补补。”
四只手同时按在褚直身上,两只手是随意按在四处检查,另外两只则是不带停歇地顺着大腿缓慢有力地按下去,需要一直重复这个动作。
要不是药汤令他肌肤麻痹,他难以想象他该是什么表情。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拔光了毛,洗干净了准备上锅蒸的肥鸡。
“先别给他穿衣裳,他刚出了汗,再发一下。”
然后他又躺了一会儿才被穿上了衣裳。
再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
其实这时候他谁也不想见,但有些人总是那么不识趣。
“爷,您又好些了!太好了!”
“爷,少奶奶对您真好,春燕将来有少奶奶一半就好了。”
“爷,您是找少奶奶吗……不是,那我去找少奶奶了!”
最后这一句怎么听怎么奇怪。
他这时候不怎么羡慕院子里那个人无穷的精力了,他觉得很安心,即使他躺着一动不能动。
教了李桂两招后,二娘算了算时间,擦了把脸进来了,褚直放完血后还要躺一会儿才能动,不过每一次她都会提前个一两分钟。
褚直脸皮薄。
这个时候,白锦一直很严肃的脸就会透出些了然,嘱咐二娘把褚直包好,不要被风吹着了。
褚直其实已经能动了,却藏在披风里一动不动。
门在两人身后关上,这一次的治疗就结束了。
不知不觉到了十月底,会春堂里一如往常安静。褚直穿戴整齐坐在台阶下面晒太阳。
虽然没人说,但春燕等人都觉得他身子是好起来了。
这种好跟以前那种发病之后的好完全不一样。他人还是那个人,但瞧着就是不一样了。往细处想,就是饭量大了,声音亮了,走路有声音了,整个人看着有力气了的那种感觉。
二娘被老太君叫去了,原来老太太要做衣裳,叫府里的丫头都过去挑料子。
二娘从嫁进来还没有正式跟全家见过面,开头是因为褚直的原因,后来是尽量不引人注意好带褚直出去。不过早上请安的时候总能遇上几个,渐渐也认全了。
因为人多,老太太就叫陈妈妈在院子里摆上桌子,料子就堆在上面,让大家自己去选。
二娘进去了,老太太就没让她出去,陈妈妈取出四匹料子,一样雨过天晴的软烟罗,一样如梦似幻的云雾绡,一样明媚艳丽的凤凰火,一样轻盈透亮的青蝉翼。
褚七娘进来笑道:“太奶奶,方才我在外面累的膀子要掉了也没见您拿出来,您这偏心偏的我都吃醋了。”
老太君呵呵一笑:“你三婶天天忙着照顾你三叔,都没时间挑拣,我这是帮她先挑出来。”
二娘想到褚直:“奶奶,就咱们做衣裳,爷们们不做吗?”
老太太立即对着褚七娘道:“瞧瞧,我就说她没时间挑吧,恨不得一天十五个时辰都瞅着她男人。”
屋里人一块笑了起来。
老太太笑够了才道:“爷们们都做,他们没咱们花哨,就那么几种,用不着挑,按数做就是了。我今天是想跟你说几句贴心话。”
老太太这么一说,褚七娘和房里的丫鬟就都出去了,只剩下老太太跟陈妈妈。
陈妈妈先取出一个小檀木盒子,二娘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发丝编成的同心结。
“这是少奶奶跟三爷成亲那天剪的,少奶奶别嫌我粗手笨脚的。”陈妈妈笑眯眯道。
二娘想起来陈妈妈问过她会不会打同心结,心里忽然猜到老太太要说什么了。
“天冷了,总睡在那榻上不是个事儿。二娘,你看看哪天是个好日子把那榻挪出去。”
不就是圆房吗?您老人家不用说的那么含蓄。
老太君怕孙媳妇害羞,说的够委婉的了,结果见二娘一脸没听懂似的站在那儿。
“二娘啊,我是说……”
“奶奶,我懂。不过这得问问三爷,他身子才刚好起来……”二娘怕老太太再说出些什么不好接的话,忙把褚直抬了出来。
褚直的毒还没除净,在这之前是不能同房的。老太太既然提出来圆房,少不了摆酒,到时候没法圆房就糟糕了。
说到跟褚直圆房,她也很担心啊。
敛秋和春燕一人抱着两匹料子跟着二娘回去的时候,遇见了九娘和十一娘。
这俩姑娘总是在一块。
十一娘一见二娘的料子眼睛就直了。
九娘微微看了一眼。
寒暄了几句,彼此别过。
敛秋嗤了一声:“这也是国公府的姑娘……”说完想起春燕还在一边,不好意思地冲春燕吐了吐舌头。
春燕不以为意:“十一娘的生母是二姨娘,说起来二姨娘还是前头太太的陪嫁。”
二娘心里一动:“你是说三爷的母亲?”
春燕道:“是。”
九娘是罗氏所生,十一娘是褚直生母的丫鬟、二姨娘所生,两人交好,当日那十一娘还帮着打击褚直。
九娘今年十六岁,十一娘还比她小一岁,都到了嫁人的年龄,十一娘扒着罗氏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九娘跟十一娘遇见二娘后,两人走了一段,九娘瞅四处无人,伸手拧住十一娘胳膊上一块肉,转着圈拧了起来。
十一娘疼的两眼泪花,却不敢吭声。
两人的丫鬟都在后面站着,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这一幕。
“我那四匹料子不要了,赏你罢。”九娘拧完,趾高气扬地走了。
九娘去了罗氏的院子,一进门就见吴妈妈带着几个婆子在门外面守着,悄悄走过去,吴妈妈看见她,忙走下来将她拦在了一边儿:“我的好九娘,太太正在屋里说话,你等会儿再进去。”
九娘笑嘻嘻道:“我娘什么事儿还防着我,我得了个好玩的急着给我娘看。”说着朝屋里走去。
吴妈妈拦她不住,心想罗氏平时也惯着九娘,随她去了。
九娘轻手轻脚地进屋,东次间落地搁着一个花团锦簇的大屏风,里头罗氏正不耐地道:“原来五尺足够,现在不够了?”
罗氏下面有个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罗氏自言:“你是说他确实好了?”
那人道:“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瞧着他气色是比以前好的多。”
九娘听出这人是府里裁衣的刘嫂子,还想再听细些,不料罗氏瞧见了屏风上的人影,对着外面道:“谁在哪儿?”
九娘只好走了出来。
罗氏见是她气不打一处来,叫刘嫂子先下去,板着脸坐那儿喝茶。
九娘不想罗氏对她如此冷淡,拽住他娘哭了起来。
“哭哭哭,你个丧门星!”
被罗氏一骂,九娘登时撒泼起来,把罗氏桌上金盘里的木瓜扔到地上:“老太婆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没人管我我死了算了!”
罗氏一听“老太婆”忙问起来。
九娘忙把老太君把好料子都给了二娘的事儿说了。
罗氏冷笑:“我当什么事呢,就这点事,瞧瞧你那出息。”叫九娘里面坐着不出声,差人去叫褚良。
不一会儿褚良就来了,进了罗氏屋里就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请母亲安。”
罗氏笑盈盈叫他起来,叫吴妈妈取出两匹料子,说:“你们兄弟都该拿一样的份例,这两匹料子你拿去用,就不要对别人说了。”
褚良气的脸发绿,夹着料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