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压抑在心底处的一口气,我到底还是叹了出来,甩一甩手里的绢子,我转身进了乾宁宫,慕如风正埋头看着奏章,我静静的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浓黑如箭的眉微拧着,神色专注而又凝重,明黄色衮袍上,九龙戏珠的金线刺绣张牙舞爪,我突然觉得此时的他有些不认识,他当年无论是冷酷还是温柔,眉梢眼角间,都有我熟悉的气息,而此时的他,不温柔,不狂躁,就那么安静的坐着,一股帝王之气却凛然而起,分明,是真正的帝王了。
这样的人,我很陌生。
因为我不知道,现在的我之于他,是不是还有用处?
而若没有用了,他还有耐心来对我吗?
当年因为屈于弱势,他不得不对夏陈二家的女子虚与委蛇,这让他深以为耻,以至于一但扳倒了这夏明强和陈正坤后,他就再也不想看这两家的女子一眼。
那么,我呢?
他不也一样因为屈于弱势,因为我对他的皇权稳固有用,所以对我又哄又骗?
他一样不会觉得这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罢。
我突然很想知道,他慕如风以后还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我?
想到陈燕儿临去前的凄凉无助,我觉得,我将来的日子,也不会比她好过到哪里去。
"云雾,云雾……。"
"啊,"我一惊回神,这才发现慕如风正皱着眉头,满脸疑惑的看着我,"皇上您,您说什么?"
慕如风的脸色有些冷,"你在想什么?"
我此时已经完全回过神来,忙强挤出笑来道,"回皇上,烨儿如今扶着凳子都能自己走几步了呢,臣妾方才就是回想着早上时,他走路的样子。"
他的脸上就闪出笑意来,"哦,是吗?"
我点头,轻轻的替他揉着肩膀,语气轻缓得像是三月里的风,"皇上已有好久,都没有去看过皇儿了呢?"
他就有些歉意的拍一拍我的手,"这些天实在太忙,夏明强和陈正坤一死,往日被他们隐藏的许多弊端,就都浮了上来,朕得一一的清出来才是呢。"
我细看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并没有半点厌憎反感的样子,心里稍稍的落了一落,"正事要紧,皇上想看皇儿,什么时候不可以呢。"
他点了点头,却突然问道,"墨染怎么样了?"
我不意他突然将话题转到了墨染的身子,怔了一怔后才道,"臣妾之前才去瞧过她,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说话,石头说,她只是性命无碍了,到底会怎么样,他也不好说呢。"
慕如风眉头紧了一紧,随即摇头,"不对,以石头的医术,墨染应该早就能恢复了的。"
"什么?"我惊讶了,"难道说……?"
他站起身子,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半晌,他才停下道,"你去对石头说,半个月,再过半个月,墨染还是这个样子,朕就要把她送出宫了。"
他这句话明明很正常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慕如风冰冷的脸,我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心里却像是隔了一团雾般的,找不到半点思绪,点了点头,我道,"臣妾遵旨。"
他摆一摆手,"你先回去吧,朕还有许多折子要看呢。"
从头到尾,他居然没有问陈燕儿半句的。
我行了礼告退,才到御书房门口时,就见阿昆笑眯眯的一句,"奴才恭送皇后娘娘。"
我点点头,心里却一缩,脚下就快了起来,在那个雪夜里,我隔着窗子亲眼见到阿昆冰冷的脸后,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阿昆笑眯眯的看着我,我的心里就是一阵的发毛。
一时到了紫薇宫,我记着慕如风的话,一下轿就直奔后面的偏殿而去,青绫有些奇怪,"娘娘,你之前不是才去瞧过墨染姑娘么?"
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脑子里想的尽是慕如风的话,他说,按石头的医术,这个墨染应早就该恢复了的。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想着我在万梅宫里时,石头是太监却又不像太监的样子,言谈语笑之间,对慕如风亦并无半点主仆的模样,他们分明就是一对极好的朋友!而我分明记得慕如风曾说过,他设下万梅宫,为的就是将石头藏在里面不让人知道。
能让他这样保护和隐藏,这样肯为之费心思的人,其医术一定不会差,若石头说医不好,那这个叫墨染的身子应该就是医不好了,缘故慕如风还这样想?
难道,他是怀疑石头骗他?
立时的,我便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会,不会,一定不会,当年我有身孕时,他都能放心的将我交给石头照顾保胎,怎么如今只是一个隐士,他就这样的怀疑起来,这个隐士纵然再有本事再紧要,又能重要过他的儿子去么?
心下想着这些,快到那门口时,我的脚步就迟疑起来,门口的宫人猛抬头看见我到了,才要出口请安时,被我摆手止住,示意她不要出声,我听石头说过,墨染的身子很弱,很是需要安静。
那个宫人的脸上却浮起一股极古怪的样子来,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关着的门,想出声又不敢,不出声又着急,我顿时起疑,用眼神瞪住她,一边悄步极快的来到门边,附耳向门内听了听。
门内,却果然有响动。
是哭声,一个女人几乎微不可闻的压抑的哭声。
是墨染。
我倒释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儿家,被人震伤了心脉,将身子摧残成了这样,换做谁不哭呢。
而那个小宫女,想来是怕我见墨染伤心流泪后,会怪责她伺候不周罢。
这样想着,我就又瞪了那个宫人一眼,伸手就要推门,却突然的,那哭声中又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墨儿,你别放心,他肯定会遵守他的诺言,这次一定会放咱们走的了,你放心。"
我的指尖已经触到门上,却被这个声音惊得顿住,居然是石头。
墨儿,他居然这样亲昵的叫墨染。
一惊之后,心里就是刷的一亮,我突然就明白了慕如风的那番话里,什么地方不对了。
他是让我告诉石头,半个月后,若墨染的身子再不见好,他就要将墨染送出宫去。
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此时我才想到,令我奇怪的地方就是,他若要将墨染送出宫去,直接送就是了,没有道理预先这样告诉石头,还限定了半个月的时限,原来石头和墨染,他们居然是这样亲昵的,亲昵得像是,像是一对情人。
这样想时,我心里又是一惊,正不知要怎么办时,却听那墨染的声音道,"会吗?石哥哥,他会吗,他已经不是头一次骗咱们了,他就是个无耻之徒,我只想着,若那天我被那人一掌劈死也就罢了,至少能解除了石哥哥你身上的枷锆,换得你下半生自由自在,可是,可是我又很怕死,如果我死了,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后就再也不能见到你了,石哥哥,呜呜……。"
如果说之前发现石头和墨染相熟得像个情人让我吃惊,那么此时我听到的话,就更让我震惊了,这个墨染,她口中一次又一次骗他们的人,是谁,是谁?
一个名字在我脑子里若隐若现,虽然我对这个人的心黑手辣,翻脸无情早不奇怪,可是,可是我万没有想到,他和石头墨染之间,也有这样大的嫌隙,石头,这个他费尽心机要藏在万梅宫中,他那样信任那样善待的人,原来也是面和心不和。
屋子里,石头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却又想要安抚墨染,"这次不一样了,这次他大权在手,皇权已经稳固,已没有再强留咱们的必要了,嗯,再加上过个把月后,他得知你武功尽失,就算还想要你去做什么,也是不能够了,到那时,他也就不会再勉强你的了。"
那个墨染却依旧在哭,"可是,他肯放过你吗?你的医术那么好,你炼制的药那么出神入化,前些时那个夏明强,石哥哥,他留着你总有用到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放你走的,若你不能出宫,就算我能自由了又如何,石哥哥,石哥哥。"
"墨儿,不会的,不会的,"石头虽竭力安抚着,可是他的语气分明无力软弱到了极点,我知道,他的这些话,其实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
墨染却停了一停,随即,她终于止住了哭的样子,语气也平稳了些,"嗯,石哥哥,夏明强已经除去了,以后他再想杀谁,直接下旨就可以了,再没有必要这样费事,嗯,这一次他不会再失信了,一定不会再失信了的。"
屋子里的一对情侣,一个身怀绝世武功,一个心有惊人医术,可是不知到底为什么,竟然被慕如风捏在手里,他们除了无力而又无助的彼此给彼此说着无谓的安慰,竟再不能做些什么了。
转头,那个小宫女的脸色已是发了青了,我的心却慢慢的定了下来,看了那个宫女一眼,我抬手,轻轻的在门上叩了一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