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
为了避免和敌人的正面冲突,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退到一座险峻的高山。天已经很晚了,但我们必须趁在黎明之前继续地爬过山去,和我们的大队汇合起来。我们的一连人被派作尖兵,但我们却疲倦得像一条死蛇一样,三日三夜的饥饿和奔波的劳动,像一个怕人的恶魔的巨手,紧紧地捏住着我们的咽喉。我们的眼睛失掉神光了,鼻孔里冒着青烟,四肢像被抽出了筋骨而且打得稀烂了似的。只有一个共同的、明确的意念,那就是:睡,喝,和吃东西。喝水比吃东西重要,睡眠比喝水更加重要。
一个伙夫挑着锅炉担子,一边走一边做梦,模模糊糊地,连人连担子通统跌入了一个发臭的沟渠。
但我们仍旧不能休息。而且更大的,夜的苦难又临头了。
横阻在我们面前的黑矒矒的高山,究竟高达到如何的程度,我们全不知道。我们抬头望着天,乌黑的,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才能够划分出天和山峰的界限。也许山峰比天还要高,也许我们望着的不是天,而仅仅只是山的悬崖的石壁。总之--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盲目地,梦一般地摸索着,一个挨一个地,紧紧地把握着前一个弟兄的脚步,山路渐渐由倾斜而倒悬,而窄狭而迂曲,……尖石子像钢刺一般地竖立了起来。
眼睛一朦胧,头脑就觉得更加沉重而昏聩了。要不是不时有尖角石子划破我们的皮肉,刺痛我们的脚心,我们简直就会不知不觉地站着或者伏着睡去了的。没有归宿的、夜的兽类的哀号和山风的呼啸,虽然时常震荡着我们的耳鼓,但我们全不在意,因为除了饥渴和睡眠,整个的世界早就在我们的周围消失了。
不知道是爬在前面的弟兄们中的哪一个,失脚踏翻了一块大大的岩石什么东西,辘辘地滚下无底洞一般的山涧中了。官长们便大发脾气地传布着命令:
"要是谁不能忍耐,要是谁不小心!……要是谁不服从命令!……"
然而接着,又是一声,两声!……夹着锐利的号叫,沉重而且柔韧地滚了下去!
这很显然地不是岩石的坠落!
部队立时停顿了下来。并且由于这骤然的奇突的刺激,而引起了庞大的喧闹!
"怎样的?谁?什么事情?……"官长们战声地叫着!因为不能爬越到前面去视察,就只得老远地打着惊悸的讯问。
"报告:前面的路越加狭窄了!……总共不到一尺宽,而且又看不见!……连侦探兵做的记号我们都摸不着了!……跌下去了两个人!……"
"不行!……不能停在这里!"官长们更加粗暴地叫着,命令着。"要是谁不小心!……要是谁不服从命令!……"
"报告--实在爬不动了!肚皮又饿,口又渴,眼睛又看不见!"
"枪毙!谁不服从命令的?"
三四分钟之后,我们又惶惧、机械而且昏迷地攀爬着。每一个人的身子都完全不能自主了。只有一个唯一的希望是--马上现出黎明,马上爬过山顶,汇合着我们的大队,而不分昼夜地,痛痛快快地睡他一整星期!
当这痛苦的爬行又继续了相当久的时间,而摸着了侦探尖兵们所留下的--快要到山顶了的--特殊的记号的时候,我们的行进突然地又停顿起来了。这回却不是跌下去了人,而是给什么东西截断了我们那艰难的前路!
"报告--前面完全崩下去了!看不清楚有多少宽窄!一步都爬不过去了!……"
"那么,侦探兵呢?"官长们疑惧地反问。
"不知道!……"
一种非常不吉利的征兆,突然地刺激着官长们的昏沉的脑子!"是的,"他们互相地商量,"应当马上派两个传令兵去报告后面的大队!……我们只能暂时停在这里了。让工兵连到来时,再设法开一条临时的路径!……也许,天就要亮了的!……"
我们认为这是一个意外的,给我们休息的最好机会,虽然我们明知危险性非常大!……我们的背脊一靠着岩壁,我们的脚一软,眼睑就像着了磁石一般地上下吸了拢来,整个的身子飘浮起来了。睡神用了它那黑色的,大的翅翼,卷出了我们那困倦的灵魂!
是什么时候现出黎明的,我们全不知道。当官长命令着班长们个别地拉着我们的耳朵,捶着我们的脑壳而将我们摇醒的时候,我们已经望见我们的后队蜿蜒地爬上来了,而且立时间从对面山巅上,响来了一排班密的,敌人的凶猛的射击!
"砰砰砰……"
我们本能地擎着枪,拨开了保险机,听取着班长们传诵的命令。因为找不到掩护,便仓皇而且笨重地就地躺将下来,也开始凶残地还击着!……
目的地
弗洛姆
我们把我们的能量全部发挥出来会使我们得到快乐,而这种奋斗是不带目的性的。拿爱情作个例子。爱情是无目的的,尽管许多人会说爱情肯定是有目的的,他们之所以需要爱情是因为它满足我们性的需求、结婚、生儿育女、过正常的生活,但是实际上这也是没有目的的爱情。在这种爱情中,存在而非毁灭起着主导作用。它是人的自我表现,是人的能力的充分发挥。但在我们这样的文化中,在这样一种由成功、生产、消费等外在目的决定一切的文化中,这类爱情已变得越来越少。它消失得这样遥远,以致我们已经忽略淡忘了。
谈话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商品或一种特殊方式的战斗。如果谈话战斗是在大批观众面前进行,那就形成了一种辩论比赛。参加者互相下毒手,都想将对手置于死地。有的人谈话只是为了显示他是多么博学、超群出众。还有的人是为了证明他自己又一次正确了。谈话确是他们证明自己正确的一种方式。他们进行谈话时坚持己见,毫不退让,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对方将说些什么,但他们所显示的是谁都不能动摇对方的立场。
谈话的目的应该是交流而非战斗,因此输赢不应成为计较的问题。甚至谈话者所说的话是否有深意和令人信服,也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他们所说的话的真实性。下面这个例子可以证明这一观点。假如我的两个精神分析学的同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其中一个说:"我很疲乏。"另一个答道:"我也有点。"这种交谈听起来像是很平庸的交流。但实质上不一定平庸,因为这两个人做同样的工作,他们了解对方的累。他们是在进行真实的有人性的交流:"我们身体都很疲乏,我们都知道对方是如何的疲乏。"这样的谈话要比两个知识分子用庄严的词句滔滔不绝地讨论关于某种最新理论的谈论更像是谈话。因为他们只是分别地进行独白,交流的成分很小。
谈话的艺术和谈话的乐趣,这些将再度成为可能,但是只有在我们的文化发生了重大变化,即只有当我们自己从偏执狂中,从受目的支配的生活方式中解脱出来的时候,这种可能才有可能实现。我们应该培养这样的态度,即努力对人类潜力的充分认识和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