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五的下午,肖磊忽然出现在班里。当时我正背着身子写板书,身后忽然传来插销转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吱嘎”的一声响。
我说:“谁从后门出去了,给我抓回来。”“是有人进来了。”张源回答。我问:“谁进来了。”这次没有学生回应我。我把粉笔往黑板槽里一丢,转过身,然后就看到肖磊站在最后一排,双手交叠着抱在胸前。
“尹老师脸红了,这哥哥是谁啊。”张源阴阳怪气。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说,新进来的那个同学,你给我们从外头把门关上。”肖磊歪头一笑,挑了挑眉毛,转身出了门。班里学生开始没命的起哄。我说:“再起哄就出去,我对着空气讲课也一样。”一片笑声中夹杂着“不敢了”“别别别”的求饶,之后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终归是一群知道轻重的孩子,懂得见好就收。
下课铃响,我直接出了教室。肖磊果然老老实实地贴着后门站着,两条长腿向前伸出好远,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我走过去照着他的肩膀一拍:“肖同学!罚站都不忘了耍帅。”肖磊吓了一跳,他很快就直起身子:“尹老师!上课都不忘了大义灭亲。”
“懒得灭你,”我白了他一眼,“没见学生上课呢么,你一进来他们全散神儿了。你这个没有眼力价的。”“切,”肖磊不屑一顾,“我们当年跟沈老师上课的时候,谁爱进来谁进来,我们还是两眼盯着讲台,绝对不往别处看。能受我的影响,说明你们班这批孩子定力不够。”
“胡说八道,”我照着肖磊的胳膊用力地掐了一把,“让你再说我们班学生不好,谁许你说我们班学生不好了,你再说,你再给我说一句试试……”“我错了,”肖磊敏捷地闪到了窗户下面,“我错了,你别掐了尹老师,我这不是师哥么,看见师弟师妹忍不住激动了……”“师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师姐呢。”“再掐就不光是师姐,还是容嬷嬷了。”“容嬷嬷怎么了,容嬷嬷也是被你逼的。”
我又要抬胳膊,余光里瞟见课代表从教室走出。“尹老师你怎么还没回办公室啊。”小姑娘仰起脸打量着我和肖磊,表情里带着一种真相大白的得意洋洋。我朝着肖磊指了一下:“这是咱们学校九九级的,叫师哥。”小姑娘并没有急着打招呼,反而朝我灿烂一笑:“叫师哥还是师姐夫?”“都行,我不挑的。”肖磊捏着衣领晃了晃脖子。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把脸转向课代表:“快上课了是不是?赶紧,有事说事,没事给我回教室待着。”“别这样嘛,”小姑娘一脸委屈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这是给你的润喉糖,别忘了给师姐夫也吃几颗喔。”
秋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办公室里开着灯,昏黄的光线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张办公桌上。我的桌子靠近墙角,肖磊就坐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跟谁聊天呢师哥。”我在门边站下,那里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支撑着一个掉了瓷的白脸盆。“没聊天,”肖磊说,“就是回封邮件,几分钟就得。”我拧开水龙:“别回了,赶快想想晚上要吃什么。”肖磊说:“我都行,你和沈老师定吧。”“我和老师平时都吃糠咽菜,你大老远跑来一趟,好歹得加碗小米绿豆粥表示一下。”“也行。”肖磊回答得干脆利落却又心不在焉。“听见我说什么了没有你就说行。”我甩着湿漉漉的手,扣着手指往他脸上弹水。肖磊本能地一挡,我把手贴着他的脸用力向下抹,肖磊笑:“除了欺负我,你还有没有其他本事?”我说:“没了,你能怎么着?”肖磊揽住我:“没了就没了吧,有这一个本事也够混一辈子的。”
我把车开到了教育局门口,摸出手机拨了沈弥的号码。那首纯音乐的彩铃被切断之后,窗里的灯也紧跟着熄灭了。不多一会儿就看到沈弥的身影出现在漆黑一片的大厅里,然后慢慢地来到月光下。
肖磊自觉地坐去了后排,从后视镜的那一小片空间里,我看到他把胳膊抵在摇下去的玻璃窗上。“我觉得老沈还是挺帅的。”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可是他的语气却传达给我一种出神。我撇着嘴:“暗恋你就直说,我争取把老师说服了,让你俩好好过。”肖磊短促地笑了一声:“沈老师!”沈弥一愣:“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今天刚好没事,就想来看看渺渺。”我打开右手边的车门,肖磊立刻跳下来把手撑住门框。他好像永远都会把事情做得这么妥帖又细致,我在心里轻轻地笑了。
沈弥上车之后,空气里忽然出现了一阵安静。其实这种安静几乎贯穿了我们往常的相处,一路上一言不发也觉得理所应当,可是现在,我却觉得只有找点儿话题出来才是对的,哪怕我并不十分擅长这个。“老师,您今天怎么样?”“挺好的。”余光里我看到沈弥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了,安静再一次出现。“原来沈老师还戴手链啊。”肖磊说。沈弥捏起一颗黑曜石淡淡道:“这是渺渺去年买的。”“这种链的穿线得常换,不然容易断,下次让渺渺给你换根穿线。”我说:“下次直接买新的。”“我也想要你这样的学生。”肖磊说。我说:“那你先去把教师资格考了再说。”
“我说不过你,”肖磊立刻转移话题,“沈老师,今天我回了高中一趟,结果渺渺直接给我赶出来了,非说我扰乱课堂秩序。”“委屈着你了还是怎么的?”我从后视镜里白了他一眼,“我当时回班听老师上课都是悄悄的,没一个人注意我。再看看你,一进来把我们班学生都带的不上课了。”“这说明你魅力不如沈老师,所以镇不住学生。”肖磊反驳得伶牙俐齿。“渺渺。”沈弥低着嗓子喊了我一声。我说:“肖磊夸您您就偏袒他,不带这样的。您晚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刚说想吃糠咽菜。我觉得咱俩可以不用管他了。”
“哪贫嘴都落不下渺渺,”沈弥垂着眼睛笑,“你们俩单独出去吃,我有题目还没出完,得回去加班。”“教研室也这么忙?”肖磊问。沈弥微一点头:“本来说明年初出完就行,突然提前到今年了,不抓紧根本忙不完。”我说:“那咱们就回去吃饭,过会儿我买菜,或者干脆叫外卖。”“用不着那么麻烦,我回去随便吃点儿什么就行,你俩好好聊。”
“沈老师您——”“真不用管我。等我忙完,出去吃饭的时间多得是,不在这一两天。”“那好吧,”我说,“我俩出去吃,给您订外卖。”下车时,沈弥坚持不用我和肖磊送。我开了近光灯,他瘦削的身影慢慢走入院子,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荒凉。
老城区的餐厅大多安静,找个说话的地方不是什么难事。肖磊挑了家云南菜馆,光源是用蜡烛布置的,摆放在每一张餐桌的角落里,左左右右地摇晃。独处的时候,我们总会相互拆台。可是今天,他总是很用力地盯着我,直到里面那一小团黑色变得发直;又或者是在我拆台的时候忽然笑一下,再把头深埋下去。
“你傻笑多少次了师哥?”肖磊又一次愣神的时候,我在他眼前挥了一把。肖磊一下捉住我的手:“别闹,看我给你变个戏法。”他把另一只手伸到桌布底下。再次放回到桌面的时候,一小片刺眼的光芒捏在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他和那片小小的光芒一同凑过来,将那片光芒移向我的指尖。我已经看清了它的模样,通体银白,爪镶着一颗小小的钻石,切面像放射的万花筒。
我抬手摸摸他的头顶。他用了定型喷雾的头发是干燥的,额前的头发还有点扎手。“这戒指是我下了飞机现挑的,你叔叔阿姨没花一分钱。”肖磊攥起袖子照着它一蹭,又一蹭。他再次捉住我的手,这次是两只手一并,将我的手直接合进掌心。他的掌心温热,汗水也是温热的,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居然一片冰凉。
“嫁给我吧,跟我回北京去。”肖磊说。他的脸红了,眼底亮晶晶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求婚的时候,都会像被求婚一样羞赧。我用了一秒的时间思索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问出接下去的话,最终我决定微笑:“你有没有想过,等到回北京之后,我们的生活怎么办?你刚回国,我们以后怎么生活?”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不合时宜。在这样一个务虚的时候,突然脚踏实地的谈论起生活、谈论起实际,终归是扫兴的事。可肖磊没有,相反,他松了口气。
“你以为我为什么突然跑来?”他耸着肩膀笑了一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份的合同,“看这个,我昨天刚收到的。”“法律顾问?”我在职位里看到了这几个字。“是企业法律顾问。”肖磊字正腔圆地修改着我的措辞,他又照着一串数字指了指。很多时候,数字大过想象太多的时候,往往会让人不知所措,例如很多年前我第一次面对哈根达斯的价格,再比如现在。
“我说了得赚钱养你,不是空话吧?”肖磊的言语里透着无尽的骄傲,像个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等待着被家长表扬的孩子。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我上次要买戒指,你让我稳定下来再说。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头挺不舒服的,但后来一想,你说得对。我业还没立,确实没资格成家——”
“我当时不是这个意思,”我把手从肖磊的掌心里抽开,“你没有工作我也可以嫁给你,可我说的稳定不是指这个……”“那是什么?”“是我觉得,有很多事情,你未必真的想清楚了。比如我们结婚之后住在哪,比如……”
肖磊轻松地笑了:“你当我没考虑过这些?”他甩着手往我身旁一坐,“我知道尹老师就是舍不得班里那批学生。我今儿回去看到他们跟你处得特好,心里头也特高兴。说实话,我没有一点催你的意思。等你送完这届,参加了谢师宴,再跟我回去。你要是想找工作,就自己找,要是不想,就让我爸活动活动关系,这都不是问题。”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被他抱住了,“渺渺你听我说,”他滑稽的京腔在今天变得无比温柔,“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妈那样的生活,我拼命赚钱也绝对不是为了让你在家当全职太太,可我想让你花我的钱,看见什么就买什么,不用精打细算,我想让你有稳定的生活。”
“我明白。”我小声说。“上回见了父母,我也想了挺多的。恋爱跟结婚说到底还是两码事。谈恋爱皮打皮闹,到了结婚真得踏踏实实考虑。你听了我刚刚说这些也能感觉出来,我这些天也确实考虑了挺多的。”“我知道,我知道。”“还有什么是我没考虑进来的?你告诉我,咱们再临时想办法。”“我有牵挂,我指的不是你刚刚提的这些……”“那是什么?”肖磊问。“是老师,是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