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是缩短旅程最好的办法,再长的旅程也能缩短成一眨眼的功夫。只是接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始终睡意全无。办公室锁着,我直接杀去文科一班。路过后窗的时候,我看到了背着身写板书的沈弥。一股力气从地下升出来,将我的身子用力地拽下去——还好没事,还好他没事。
我蹲在了后窗旁边,腿蹲得酸疼就干脆坐在地上。一阵哀嚎声鞭炮似的响起,透过没有关牢的窗户灌进我的耳朵,随即是沈弥气定神闲的声音:“七天假已经不少了,再开学了就高三了。我读书那会儿……”“一直上课到春节,春节就休两天,休完一直上课到高考前一年!”班里异口同声。“知道了还不珍惜。行了下课吧,晚上睡觉之前别忘了给政治留出点儿时间……”他的玩笑让我难受——我甚至没想过他给我打电话究竟是为什么,就只是看到那个吓人的次数就没命地往回赶。可是到头来,他好像只是为了让我看看,他有我没我都能一样活着。
我准备下楼回家,或是去办公室等他,我没想好。“师姐师姐!”我回过头,夏彤正抱着一厚摞卷子跑过来。书包带在她的肩膀处上下摆动,在我面前停下的时候,她小小地跳起来,于是周围的地面都随之微微一震。“师姐你终于出现了,你怎么这个学期一次都没有来过!”小姑娘仰着头,她的脸上起了两个浅浅的笑涡。我捏了捏她短促的马尾辫:“很辛苦吧?”“超级辛苦好不好,”小姑娘元气十足地抱怨起来,“过几天期末考试,现在每天都是练习卷,我冬天还要艺考,累都累死了……师姐我先去办公室放卷子。沈老师还在讲题,要等下下才能出来。”她没有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回办公室,好像在她的思维里,我就是该留在这里等沈弥的。
沈弥的办公桌依旧是老样子,一摞摞卷子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没有字的一面露在外面,被夕阳反射得起了刺眼的白光。“师姐,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能陪我在这等会儿吗。”如果没有台阶,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跟沈弥开口。我不指望夏彤帮得上忙,我只盼望她在沈弥面前插科打诨,让我也跟着有话可说。“好呀,陪你。”小姑娘爽快地答应了。我朝她笑:“真乖,等师姐以后给你买糖吃。”“不用啦师姐,我早都吃过你买的糖了。”
我一愣:“我什么时候给你买过糖?”“你当然没有给我买过呀,可我吃了你给沈老师买的。”小姑娘的表情有点羞涩。我又是一愣:“我?你说我给老师买过糖?”夏彤瞪大眼睛:“你都忘了吗师姐?”她边说边拨开一摞试卷,从下面拿出一个盒子,“就是这个嘛,你看,干嘛那么茫然啊师姐,店家是不是没有给你看包装?”她的声音是清脆的,说话节奏是小女孩才有的喋喋不休。
我拿起盒子,它是一个咖啡色的窄长条:“老师告诉你这是我给他买的?”明明已经有了答案,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问下去。“对呀,有一次我来办公室,刚好看见沈老师在吃巧克力。我问他是不是师姐买的,他说是,还让我拿了一颗。我还是第一次见沈老师吃巧克力哎,好激动。还有师姐你怎么还给沈老师买巧克力的,你把沈老师当小孩呀……”
我没有接话,反正人在喋喋不休的时候从来不需要回应。盒子已经空了大部分,只有最右的一排还余下两三颗。“你吃了几颗夏彤?”我的后背冒出了冷汗,一颗颗地滚下来。“我吃了两颗夏彤。”“你怎么不多吃几颗,怎么不全吃掉呢。”“啊那不可以,毕竟是师姐给沈老师买的,我吃太多不礼貌哎。”
夏彤还在说着什么,但好像都绕过我的耳朵去了别处。“师姐!”夏彤尖着嗓子喊起来。“什么事?”我终于把视线从那盒巧克力上面移开。“我忽然想起来,沈老师他最近……”“夏彤,”沈弥走进来,“说什么呢,见了尹渺渺高兴得不知所谓了?”他径直走到桌旁,从刚刚那摞试卷里抽了一张,“你的卷子我批完了,拿回去看看,看看错在什么地方了,为什么错。”夏彤窘迫地点着头,在沈弥说完之后仓皇地离开了办公室。沈弥坐在桌前整理卷子和教案。我掐着那个盒子站在办公桌旁,他却像没有看见我一样的神情平淡。
我把盒子打开递到他的眼皮底下,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牵线搭桥了。“老师您想干什么?”沈弥看了一眼所剩无几的巧克力,继续收拾教案。“不就几颗糖么。”“几颗糖?那是十四颗巧克力!老师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您不能碰甜的您自己不知道么,您是怎么想的,您告诉我您到底——”“因为我心情不好。”沈弥的语气很平淡。“为什么心情不好?怎么了?”沈弥没有回答我,他拿起盒子倒过来,巧克力像坠树而死的麻雀一样纷纷下落。手一松,盒子“咣当”一声摔进垃圾桶。
敲门声打破了黄昏。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人出现在门外。我认出那是我们学校医务室的杨主任。看到沈弥,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太好了,沈老师你终于在办公室了。”“您找我?”沈弥的语调又变得和善起来。“没事,”杨主任扬起一份表格,“就是咱们学校这周六教师体检,我来跟你确认一下,你这次是不是还不参加?”沈弥点头:“对的,我不参——”“参加,”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量,“要参加,这次体检沈老师要参加的。”“不参加。”沈弥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转向杨主任,“不参加。”“参加!必须参加!”“到底参不参加体检?”杨主任困惑地瞧着我们。“要参加——”我又一次抢了先,好像谁先开口谁就会赢。沈弥冷冷地盯着我,一字一顿道:“不用听她的,杨主任您按我说的报上去就可以,不改了。”
杨主任走后,沈弥低头收拾桌子。我问:“您为什么不参加体检?”沈弥看都不看我一眼:“再体检也还是那样,所以我从来不去。”我没再跟他争执,直接向屋外走,沈弥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干什么,尹渺渺!”我边走边说:“我让她把您的名字写上,这次体检您必须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陶土的碎裂声。我转过身,我高一教师节时送他的文竹摔在地上,绿色的身躯躺在一片咖啡色的泥土与四分五裂的残片里。“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沈弥撑着拐杖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喘。我看着一地的碎片:“是我不像话吗?您觉得是我不像话?”沈弥重新坐下,拿起一根烟仓促地点燃:“别折腾我了,你走吧。”我木木地看他:“但是……是您把我叫回来的啊。”我的声音很低很低,生怕稍微一大就把眼泪震下来。沈弥压根不看我:“我什么时候叫你回来了。”他打开手机,“不小心拨的,我忘了锁屏了。算了,你要是真想让我体检,就去问杨主任领一份表格吧。和她道个歉,就说是我没想清楚。”他话音刚落,我转身就往门外跑。可当我拿着体检表回来的时候,办公室已经锁门关灯了。我站在那扇老旧的门前,耳边都是那句“和她道个歉,就说是我没想清楚”——原来在说谎话的时候适当增加琐碎的情绪,成功率会提高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