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结束之后,学校留出三天阅卷,这就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不必到校。
我心神不宁地待在家里,早上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数字自左向右轻盈盈地飘过。数字有大有小,却从来没有超过及格线。我发誓,这是我头一回为政治成绩提心吊胆,因为除了那个必然到来的不及格之外,其余的一切是未知的——爸爸和沈弥完全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况且就算他打算重操旧业,我也不会答应。
八月下旬正是阴雨连绵,我却三天两头地往书店里跑,政治题一摞摞地买。我反复告诉自己考试卷子说明不了什么,却也提不起做题的决心。
我在担惊受怕中结束了三天假期。返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布成绩。班级总排名被映在投影仪上,我的总分全班第六,比第一名我的前桌罗亚菲少十二分,政治却比她低了接近四十分,只考了四十九。
成绩分析的时候,我被刘婉婉当做反面典型单独拎了出来。她说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可以直接作为卧底潜入一班了。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我还是能听出她的得意。我爸爸是她初中的班主任,十多年了两人从没断下联系。她念的师范离我家不过两站,读书那会儿常来蹭饭,和我们一家都混得很熟。况且我这次的数学成绩是她带的两个班里唯一的满分,虽不是什么正规考试,但也足以在证明我能力的同时证明她的。
我正窃喜,她突然宣布下午的政治课被临时调整到上午第三节,地点也改在了阶梯教室,我们和一班一起上课。“这下知道你政治成绩的人又多出来一倍。能长记性,挺好。”刘婉婉一脸幸灾乐祸,不过我也理解,在没有和全班熟络起来之前,她只能拿熟人开涮。
阶梯教室在三楼,沈弥已经到了。他低头翻点名册,拐杖斜靠着讲台。我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后排走,身后不时传来师生相互问好的和谐声音,可我连头也不敢回。
“你听沈老师讲课怎么不坐前排呀?”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一个年轻女人坐在角落里,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前排都让他们占了。”我麻利地回答,低头找出卷子反扣在桌上。前排的确被爱学习和爱沈弥的占满了,比如两个班的班干部们、我活泼开朗的前桌、还有开学积极症晚期的各路散仙。
就在我思考该由哪个班的班长喊起立的时候,沈弥已经开口:“大家今天不必起立,因为我也没法站着讲课了。”他微微抬起下巴,适应着比讲台略高的阶梯座位,“因为自己的事把课合在一起,搅乱了原本的安排。以后再鞠躬道歉,班长先记下来,到时候别忘了提醒我。”
他没有留出回应的时间,直接拿起点名册,“总结一下这次的考试情况。一班的分数上午说过,就不单独说了。二班平均分是七十九点二,比一班低零点三,年级第二。我觉得这个成绩不错,二班同学自己觉得怎么样?”“不满意!你偏心!”我们班一个男生朝他喊。
沈弥一笑:“小伙子接话够快,等咱班同学见了刘老师,也得把同样的话送到。”我们班的数学成绩比一班高了接近三分,在同一个老师任教的情况下,已经是一个相当大的差距了。“再说一下课代表的选定情况。一班已经指定过了,现在定二班的。”他没有看点名册,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尹渺渺。”
笔和试卷瞬间散落了一地,我一边歪着肩膀捡笔一边举手示意。前排的人左右寻找了一通之后,把头转向后排;还有人直接把大半个身子都回过来,胳膊搭着椅子,脖子拼命地向后扭;不远处的年轻女人朝我鼓起了没有声音的掌。
沈弥眯着眼睛:“看名字还以为是女同学,原来也是个小伙子。”班里爆发出一阵哄笑,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不失时机地插进来,“她是女的,不是我们男生!”“对不起,是我没看清楚,”沈弥立刻道歉,他的目光穿过前排层层叠叠的学生,“尹渺渺,你来做我的课代表吧。”我木然地点头,他抬手朝着空气按了按:“行,你坐吧。”
那堂课过得格外漫长。沈弥依旧神采飞扬,同学们依旧认真听讲,我却比放假在家更如坐针毡。刚下课我就打算开溜,路过讲台的时候沈弥叫住我:“你先稍微等一下。”我贴着黑板站定,心里七上八下。
四面墨绿色黑板悬在天花板的正下方,那不是多大的面积,可因为沈弥身板太瘦,居然也让它们显得壮阔。出门的时候,罗亚菲和共享小组里其他几个女孩朝我比了大拇指。罗亚菲是这次的政治最高分,我们都以为课代表非她莫属。不过她们早就说过,不管落在了组里谁的身上都是大家的福利,只是一定没人想到这个职务会落给我。
教室很快走空了,只留下几个一班的学生,和一排排安静的椅子。年轻女人从教室的最后一排走下来,垂在胸前的卷发活泼地晃动着。一个男孩清脆地喊了声“师母”,我这才明白她就是沈弥的妻子,刚还以为是刚从师范毕业的新老师,“沈老师要去医院吧?我们明天再问。”他这么一说,余下几个学生立即麻利地拾掇起习题和试卷。沈弥说:“我不急着走。你们今天不问,明天就忘了。”他伸手拿过一份试卷,示意男孩靠近。
年轻女人坐在桌上晃着两条长腿,晃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我一米七三,她至少比我高两公分。目光注意到我的时候,她笑着说了句“原来这么高的个子。”直到几个学生离开她才走上前问:“沈老师累不累?”“坐着讲课哪能累着。”沈弥仰头看她,笑容里有点孩子气。
“尹渺渺,你来一下。”我“啊”了一声。短短几秒,一个念头忽然跳出来——沈弥一定不是本地人,否则他不会把“渺渺”两个字发得那么饱满。我们这座城市出生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永远会把开口音发出一种超乎想象的扁平。尽管妈妈曾经告诉我,她在外地念医学院的岁月里,在一个满是异乡人,但其实自己才是异乡人的城市,听到这样扁平的开口音,人们总会忍不住上前相认。可我还是会为这样的口音而感到难为情,因为我觉得,它可以算作我们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暗淡。
我站在原地忘了动。一旁的年轻女人笑道:“沈弥你看你,选课代表也不提前说一声。当这么大的官,孩子肯定吓着了。”她一说,沈弥也笑了。“我小题大作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礼貌的愉快,“班里的同学我还没认全,你要是方便,就给我写个座次表吧。”这是一个留有很大余地的要求。不同于“你方便的时候”,“要是方便”意味着他允许提议被拒绝。换成以前我肯定想办法拒绝。爸爸总说当班干部是浪费时间,我也确实提不起兴趣。但沈弥客气的余地让我有种反客为主的羞赧。
“没问题,我回去就写。不过我以前没当过课代表,没经验,您有什么事直接拎我就行了。”“就是平时收发作业,其他的倒没有什么。”沈弥很平淡。这让我觉得刚刚的热络是在犯傻。
“你有什么要问的吗?”几秒的沉默之后,沈弥问。其实我最想问他选我当课代表的理由。或者说,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只字不提我的成绩。沿着正常的逻辑,把倒数第一留下之后,批评和提醒肯定少不了,再慷慨一点的话,或许还会来几句勉励。可是除了一句留有回绝余地的叮嘱以外,沈弥什么都没说。不过我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他的平淡把我隔了很远。这大概就是普通老师和学生的距离。
“没有了……没了。”沈弥也很干脆:“那就先这样,你走吧。”我转身往外跑,一出门就和刘婉婉撞了满怀。“怎么班里才下课?”她惊魂未定,手指还死死地捏着我的肩。
“我被单独留下了。”“挨骂了吧?”刘婉婉又换上了幸灾乐祸的样子,“昨天登完卷子,沈弥特地看了你的总成绩单,你就等他抽空骂你吧。”
我还没来得及提心吊胆,沈弥就被年轻女人挽着走出教室。“刘老师。”沈弥一点头。刘婉婉抬手就箍住我:“沈弥我可告诉你,尹渺渺是我爱徒,你必须好好教她。”“我让尹渺渺当课代表了,刘老师没意见吧。”“行,政治别比数学高就行,否则我就唯你是问。”“这个好说,”沈弥笑道,“反正你们数学满分一百五,我们政治再高也赶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