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的工作是思考。而这间屋子是用来给中村株式会社的高层们沉思冥想的地方。
整个中村株式会社的总部都不跟外界的网络连通。有专人在另外的地点处理对外联络的事宜。但是今天，破例地，整栋建筑通了网络。甚至连这间如此重要的头脑之屋也是。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这不仅是某个狂欢的结束，也意味着另一场战役的打响。中村见信需要在自己的主场见证这一切。
更多地，他在期待一位老朋友的造访。
影像投影在雪白的墙面上。宋江川开始说话。
“在我讲完所有的真相之后，我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两个大公司分别合法拥有了我的思维和身体，但是我想我的灵魂还属于自己。我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因为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不可抗拒的命运。只是，这命运并不来自天意或神明。我们这样普通人的命运，被大资本大公司所操纵。”
中村见信嘴角微微翘起。
另一面雪白的墙壁被点亮。一个发根有些泛白的中年高加索男人出现。那图像并不像是一般的通话投影。这个中年男人仿佛是活在那块影像里一般自由行动着。
“这么多年，咱们终于又见面了。”中年男人开口说。声音从另一个麦克风传出来。
“凯恩斯，你果然这么做了。在你刚刚消失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做了这件事。”
凯恩斯作为庄生有限公司的创始人，是科技行业的精神领袖。他是一面旗帜，也是一个偶像。无数的人仅仅因为他的名字就愿意购买庄生公司的所有产品。但是在十年前，他却忽然消失在公众的视野，再也没有出现过。关于他行踪下落的无数传言每年都会变换版本出现，但庄生公司从不回应。
“果然你够了解我。”凯恩斯笑眯眯的，还是当时的偶像做派。
“把自己的思维和灵魂数字化，上传到巨大的网络空间里。既是献身，也是永生。从此以后，你就可以永远待在你热爱的那个虚拟世界里，成为上帝了。”中村见信平静地说。他瞥了眼另外一张屏幕上的宋江川，又开口：“不过，利用势力把一个普通人也逼到那个虚拟世界里，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啊。”
“不用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净。至少在我们俩之间你不用。事实上，如果不是你最初把我的伟大宏愿丑化成什么‘人类沉睡计划’泄露给媒体，这一切也根本不会发生。”凯恩斯透过虚拟的屏幕瞪着中村见信。
中村还是平静：“不是丑化，是如实描述。你想要让整个人类社会都数字化、虚拟化。那不也就等于让他们在真实的世界里永远沉睡了么？”
“你还是在用你日本人的死脑筋看问题。现实的资源和物质总有消耗殆尽的一天，在另一种社会形态里永远幸福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中村叹了口气：“神明，不会跟你一起数字化。神明，不会在那里啊。”
宋江川的演讲持续着：“在你们看到的，我的人生历史背后，一个巨大的无形力量从来都没有缺席过。我的父亲，曾经是政府机关里研发身份芯片的一个技术人员。他曾经深信科技的进步会让整个世界越来越好，但是随着对这个芯片项目了解深入，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根本不存在什么网络威胁。身份芯片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精确搜集每一个人在网络中的每一个动向。从此，人好像变成了商品，被贴上了条码。你的每一个动作都被秘密搜集。从此，人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被监控、被分析、被引导、被设计、被塑造。我那个绝望而恐惧的父亲毅然离开了政府机构。辗转徘徊之后，他加入了地下反抗军组织。他想要为推翻这种隐形的****做一点贡献。但是，这样的时代，哪里还有善良生长的土壤呢？在深入到反抗军内部，深入工作之后，父亲发现其实整个组织都在秘密接受商业公司的资助，为它们效力。心如死灰的父亲离开了繁华的都市，搬去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城，在那里娶妻生子。他没有再做任何反抗，他知道那都是无谓的。他只是坚定地拒绝为自己的儿子植入身份芯片。”
“他能够搞明白这么多事情，一定有你的功劳吧？”中村淡淡地说。
“继续看下去你就明白了。”凯恩斯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而温静美。我的温静美。”宋江川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她父母的研究项目是受到中村株式会社资助的。中村公司的确对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感兴趣、希望维持两者的和谐共存。但当他们的研究结果严重触犯到中村公司的商业利益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中村公司只是想要知道怎么样的现实产品最能够吸引人类的注意、创造最大的利益。他们并不真的希望人们离开城市回归自然。而温家夫妇不顾中村公司的反对，执意要将那个可能震惊世人的研究报告公之于众。于是，他们被中村公司动用暴力从地球上永远地抹去了。呵，也许并不是永远抹去，也许他们的细胞曾经出现在你们的餐桌上、零食里。而在他们搬去这个北方小城不到三年的时候，我的父亲和他们就已经知晓了彼此的身份，秘密保护着彼此。他们的死对我父亲的打击很大。一方面让他更加坚定地拒绝让我植入芯片，另一方面也为他的自杀埋下了伏笔。”
中村的脸上看不到什么情绪波动。
“那些热爱着这个平民英雄的人，得知到这个真相的时候，一定恨死你了吧？”凯恩斯显然很遗憾没有看到中村见信暴跳如雷。
“你告诉他的？”
“你已经说过，我在网络世界就是上帝。事实上，在那个世界里现在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我们之间的很多交流，是你们根本不可能察觉到的。这是我给你的回礼，答谢你送给我的‘人类沉睡计划’这个漂亮的名字。”
“是吗。”中村还是淡淡地说，听不出来是疑问句还是感叹句。
“沉溺颓废过的温静美曾经想过放弃一切，沉下去过平凡的生活，就像我父亲曾经的选择一样。但是，我让她失望了。已经放弃希望的温静美铤而走险成为一个双重间谍。她进入庄生公司工作。表面上是为了钱窃取庄生公司的商业机密卖给中村公司，但实际上她在帮助庄生公司打垮中村株式会社。可是随着她愈加深入地涉足其中，她发现了一个让她震惊的秘密。在大众的印象里，中村和庄生是两个理念产品都完全不同的公司。两个公司常年对立、似乎是势不两立。但实际上，在商业利益的立场上，两个公司是紧紧团结、牢牢捆绑的。推动身份ID芯片植入立法的，正是在网络世界一手遮天的庄生公司。而秘密分析出温家夫妇要将不利于商业公司的研究报告公之于众的也是庄生公司。他们虽然不能真的监控人类的思想，但是通过芯片搜集到的信息，总也能分析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虽然杀死温家夫妇的直接凶手是中村，但起因却是凯恩斯。这个真相让温静美彻底迷失了。”
“他在说些什么！他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凯恩斯控制不住脾气，开始暴怒了。如果不是荧幕画框限制住了他，他一定已经跟中村见信打起来了。
中村悠悠然泡了杯茶，茶汤清冽明亮。他抿了口茶，这才开口：“你觉得为什么在明知道你早已无形地化身于网络之中时，我还会这么安心地给整个公司连通网络？如果不是早有防备，我又怎么会轻易把我的总部完全暴露给你？你有你的法子跟宋江川讲悄悄话，我也有我的。这些，都要多谢温静美的帮助。”
“那个****……”凯恩斯咬牙切齿。
中村一个手势阻止了他的话头。宋江川又开口了，他想让凯恩斯静心聆听。好戏刚刚开始。
“中村见信用一个秘密说服了温静美。过去的已经过去，但未来的还没发生。与其纠结于过去，不如想想怎么改善未来。中村见信告诉温静美的秘密，是庄生公司的‘人类沉睡计划’。是的，我可以确凿地告诉你们，‘人类沉睡计划’不是谣传，是事实。现在你们所有人站在我身边、看着我、感受我，你们所用到的那些连接感官的智能设备只是第一步。慢慢地，庄生公司会推出覆盖人类所有感官的智能设备，把人类的所有感觉都智能化、数字化。再然后他们的势力会从你们的感官延伸到你们的思维、你们的灵魂。就像他们现在对我做的事情一样。现在，我不过是存在于网络信号里的一个复杂的信息单元。通过解析和还原，重新变成了声音与画面传递给你们。可是，当所有人都被上传到网络世界、成为数字化的存在，这种解析和还原就不需要了。人类可以迁移到虚拟的网络世界里生存。这就是庄生公司的计划。为了对抗庄生公司的‘人类沉睡计划’，中村株式会社推出了‘偶人计划’。由温静美签订合约，贡献出自己的基因信息，供中村公司复刻成情人一号。这一方面是用更为新奇刺激的现实商品刺激大众的购买欲望、让人类留恋于现实世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了引出我。为了让我能够在今天，以这种方式对你们说出所有真相。我的家庭和过去，是被这两个公司和他们的秘密紧紧缠绕住的。只有通过我、只有通过我的故事和我的嘴巴，才能够让你们真正地看到这一切、相信这一切。”
中村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凯恩斯已经怒极、恨极、咬牙切齿了：“好！好！你很棒，你真棒！竟然计算得这么长远，在我的地盘上算计了我！亏你当初还装得那么像真的。我们公司找你们合议英雄崛起的推广计划，你们还犹豫再三才终于答应。这些，都是你算计的一部分吧！”
中村淡淡地笑着：“其实，别人又哪能算计得了你呢？害了自己的，始终都只能还是自己。大众所看到听到的，还不都是你给他们的。声画信息要怎么还原都是你的事情。如果你不是那么急着算计我，不做什么实时直播，一切不就都在你的掌控里？”
凯恩斯盯着中村看了很久，忽地笑了：“你啊，你这个老狐狸。什么都骗不过你。是的，我没有做实时直播，一切都是有延时的。只有你这里，我给了你欣赏真相的特权。我早就提前调整了信息输出。可爱的观众们看到的，还是咱们设计好的那个结局。煽情、完美、抚慰人心。”
另一块屏幕上的宋江川继续说话：“而我的母亲，她为了给我一个正常人的身份，牺牲掉她自己。一切其实很简单，老千也是生意人。不过是以一换一的事情。老千给我一个身份，让我有正常生活的可能。然后，母亲，牺牲掉了她的。这伟大的母爱也不过包容我多过了十年窝囊懦弱的生活罢了。现在，我也即将离开。说是选择，其实不过也是不可抗拒的命运罢了。他们不会容许一个这样的我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们看，多么悲哀。温家三口、宋家三口。所有那些奋力抵抗过的人都被完完全全地抹去。生命、名字、存在的痕迹，全都消失了。可是，那些根基厚重的商业公司却也没有因此动摇分毫。你们呢？知道了真相的你们呢？你们会怎么选择？”
宋江川继续说着一些没有人会听到的话。
中村见信站起身，一边走一边对凯恩斯说：“好了，戏剧结束了，生活还要继续。咱们始终是生意人。不管怎么闹、不管怎么斗，利益还是第一位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次合作是一次双赢。”
凯恩斯的身影在不同的荧幕之间穿梭着，跟随着中村见信来到了建筑底层的公司博物馆。
此时此刻，博物馆的正中央，情人一号的身旁，多了另一个玻璃柜。透明的玻璃里面，立着一个****的男性身体。他的皮肤毛孔都与真人毫无二致，甚至连****垂下的弧度都让人感觉那么真实。只是，他微笑着的那张脸上，双眼是死的。
中村见信像欣赏艺术品一般地看着这一对身体。他说：“来看看我们公司的新产品，情人二号。你的话，有一句我十分赞同。在这个时代，吃的穿的用的都已经那么丰富，还有什么能够吸引人掏钱消费呢？无非就是标签、就是故事。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爱情故事更好卖的商品了。”
两人隔着一块薄薄的屏幕，相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