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尴尬地耸着肩,刚才确实有些反智主义了,“只是不想要看着场灾,不想看着校长和娃娃……或者……”或者不在这,这话我说不出口。
他盯着我问道,“梁声,你是不是想要走了?”
“校长嘱咐过,娃娃们没个交代,哪里是能走的情况。”我踩灭烟蒂,“再说我在这待了这么久,出去条条款款那么多,麻烦。”
“连带着你辛苦了。”徐宏毅叫着我往卡车走去,“来,帮你搬些粮食。”
粮食挺多的,好些干蔬菜、肉脯与大米,但在打开之后又多少能吃的?不一会沈平、刘三他们也过来帮忙,可我们都沉默寡言着。他们脸上大都挂着倦意,长期的扑杀动物与砍伐树木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精力,俨然成了副行尸走肉。
粮食搬到一大半的时候,阴云已然席卷天空。在这正午时分,天色暗淡得像七八点。狂风随意揉弄着阴云,把它们撕成絮状,把它们裹成漩涡状,把它们拉扯得老长老长的。炎热的夏日狂风呼啸着飞过山林,吹得那些山林呼呼啦啦地响着,吹起来田地里大团大团的漆黑灰烬,吹得整片山野里充溢起尖利的叫喊声,那是这濒死世界悲恸的哭号。
倾盆大雨很快就来了,电闪雷鸣也接踵而至。雨水冲刷着那些团在地里的焚烧物,冲刷着村寨街道上的沙石,冲刷着腐烂在山林里的树木。我把双脚伸进滚滚流淌的雨水里,水漫漶在这半山腰的林寨四处,已经快淹没我的脚背了。我们接力似的搬运着粮食,尽量保证这些玩意在被浸透前被送进沸腾的汤锅里。这场蓄积许久的雨比想象中还要大,在泥泞雨水中艰难跋涉的我时不时会被些石子硌脚,生疼生疼的。
我想尚未痊愈的感冒会在我这副羸弱的身体里卷土重来。
在狂风骤雨中的我们终于搞定了粮食搬运,但山雨毕竟来势汹汹。沈平与那些帮着卸货的乡亲也只能留在学校里头,不过这样算好,他们家的孩子有些日子没见过父亲了。忙碌在山野的父亲也是偷得半日闲,大都边擦着雨水边和自己娃娃聊起天来。学校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教学楼与寝室到处都亮着灯,这让我有些恍惚,让我想起王校长还在的日子,想起那远在蓉城的父母。
于是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在这电闪雷鸣、风雨飘摇里。
“喂,爸。”电话那头是沉重的喘息,有点烟声,有喝茶声。
“嗯,最近很忙,有事吗?”父亲倦懒的声音传来,“那边还好吧?”
“还好,没什么大事。”我应承着他,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的好。
闲聊了会家常之后,父亲猛地问起我来,“听人说,滇西南受灾很严重啊!蓉城这边也出了些灾情,不过还在控制当中,只是琐碎事情多了些。”
我想这些琐碎事情都压在父亲主管的部门上了,所以他才会这么疲惫不堪,连训斥我的力气都荡然无存。我似乎穿越滇西南纵横南北的山脉,飞向父亲的办公室里,看着年过半百的他两鬓染上了花白,桌案上堆积起好些报告。
“吃粮有些问题,其他的还好。”我愣了会,“其他的没事。”
紧接着就是长远的沉默,直到半晌之后才有声音,“回家吧!你妈挺想你的。”
我默默地点了根烟,心里有股莫名热流在涌动着,烧灼着我的心脏,烧得它隐隐作痛。这次换到我沉默了,在这相隔上千公里的沉默中,我把烟头吸得通红。
“会抽烟了?”父亲突然说道,“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嗯。”我狠狠地吸了一口,“学校校长生病走了,主任也回县里去了。娃娃们总得有人管着,校长嘱咐过我的,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
那头传出‘啪嗒’的点烟声,父亲的声音骤然变得严肃起来,似乎疲倦霎时间在他身上消散殆尽,“知道了,尽到一个老师的责任,不要丢我梁正明的脸。”
“晓得了,老汉。”电话那头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我换好了干净凉爽的衣服,躺在我那张睡了一年多的木床上。我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滴声与滚滚雷霆的轰鸣,猛吸两口烟导致的昏昏沉沉与体力劳动带来的酸痛让人有些倦意。我迷迷糊糊地陷入一大片黑暗当中,慢慢看见一缕依稀的亮光在远处晃动着。我走进那光晕,看见两座华表间青翠欲滴的草地与中央绽放的鲜艳月季,看见那或黄或红或白的花卉,看见那琉璃瓦的阆苑,看见那一湾清水的未名湖与矗立周遭的杨柳,看见那高耸着的博雅塔……
我突然想到,我的学生在将来的某一天,是否也会行走在这人声鼎沸、朝气蓬勃的燕京大学里,去看那华表,去看那未名湖,去看那博雅塔。
对此我一无所知。
“轰隆轰隆!”一声不知是雷鸣或是其他的巨响震碎我的幻梦,让我猛地从床榻上惊醒过来。我听着外面的世界,依旧是不绝于耳的雨声,而我这一睡就是整整小半天光景。时间已是傍晚,但大雨仍旧滂沱不止。
“梁声!”徐宏毅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推开虚掩着门冲我大声喊道,“快点起来!村头的黄葛树倒了!”
那树怕是有四五十年了吧?怎么会说倒就倒了?我急急忙忙地随他冲出门去,雨水在学校这块洼地处蓄积着,都淹没掉我半条小腿了。我俩艰难地往村头走去,身后还跟着好些看热闹的村民们。
黄葛树一头砸在身畔的瓦屋上,整座房子都被压得摇摇欲坠的。受灾的乡亲正在号啕大哭,哭诉着这天杀的雨水和狂风。我与徐宏毅叫开两侧乡亲们,挤进了好一会才触碰那栽倒的黄葛树。
黄葛树是没有害病的。往日的它一如既往地茂密生长着,可如今却被滚滚风雨吹得连根拔起。我敲击着它的树干,并没有那种树心溃烂的声响,只有坚实的咚咚声。而徐宏毅正趴在那裹挟泥土的树根处,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什么。
“小梁!你来看看!”徐宏毅喊着我。
我看向那盘虬卧龙的根须,上面爬满着奇形怪状的肿胀物体。徐宏毅折断了些,轻而易举地便将它掰成两截。我俩细细敲了会,还闻了闻那玩意的味道,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就是一般的东西罢了。徐宏毅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把手一把伸进黄葛树扎根的泥土里去,抓握出来的泥泞中有着好些碎石块。
“这……”徐宏毅呆滞了会,“那玩意像不像几个月前,杉木的?”
“根瘤菌?变异根瘤菌?”我猛地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于是抓过来那些泥土与碎石细细打量,“岩石被腐蚀掉了?”
“通知林寨各地乡亲!”徐宏毅的脸色霎地阴冷,“不晓得有多少看着健康的树染了这病!这****的雨……”他没说完,但我知道他的意思。
固土的树木染了溃烂症,又被这种酸性根瘤菌寄生的话……天空中是阵阵滚雷,看着这场雨一时半会是不会消停的,这意味着什么?
轰!轰!轰!又是一阵巨响!紧接着是一阵骚乱的震动,伴随着野兽与禽鸟的叫唤。轰!这次是真真切切的地动山摇!
“泥石流!”我喊道,“快跑!”
九
摧枯拉朽的泥石流转瞬间倾泻而来,铺天盖地的泥浆裹挟着硕大的山石与断裂的树木而来,刹那间就从茂密山林中冲到离林寨不远的山道上。它像是一场波兰国王约翰·梭毕也斯基麾下沥青般的翼骑兵,毫不留情地冲垮围攻维也纳的奥斯曼军队。泥石流在众目睽睽之中冲垮蜿蜒曲折的山道,直奔着白山与拔龙山的山涧而去!在这样的天旋地转当中,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呆滞地一动不动。
“傻站在干嘛!快往高处走啊!”徐宏毅拼命拉扯着周遭发愣的乡亲们,沈平他们几个健壮的青年人也率先反应过来,立马冲向林寨附近的农村,大声叫喊着,警告着那些尚不晓得发生什么的乡亲们。
“梁声!快去叫上孩子们!”徐宏毅朝我吼叫着,“快点,让娃娃们先上车!”摄人心魄的泥石流不会仅有一次。在这瓢泼大雨中,那些被侵蚀的岩石与腐烂的树木正在酝酿着下一次攻势,而通往山外的道路已然陨毁。
“好!”我跋涉在雨水当中,奋力去敲响着学校的挂钟。呆在教室与寝室里的学生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要么一脸不解地张望着我,要么听闻着远处泥石流传来的阵阵咆哮。
“宋大姐!陈大姐!”我拉住在学校帮工的乡亲,她们正要冲向外头的家,“快带着孩子们走啊,快点啊!”
“我家里头还有东西,哎哟,梁老师你不要拦着我!”长期感冒的我没办法去阻止她们的逃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跑进模糊不清的雨雾。
“娃娃们!快下来!快点!”我扯着沙哑的嗓子喊着,一遍遍地喊着。高年级的学生最先反应过来了,连忙拖拽着周围不谙世事的同学们。中低年级的孩子还没反应过来,泥石流的概念对于他们是虚无缥缈的,更何况这场磅礴的雨声或多或少掩盖了那铺天盖地的响动。
“沈曼曼,刘玲!你们带着高年级的同学,快点去让一二年级的同学出来,别管有没有什么雨衣雨伞!”我叫着六年级的孩子们,“李兆权!你先去校门口喊住徐主任!让他留一辆卡车下来!”
我拼命在风雨飘摇中呐喊着,拖拽着那些孩子们往外走。可雨势太大,山里的娃娃本来就缺乏营养,这能淹没我小腿的积水几乎要把一些小娃娃冲走了。我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只能挨个抱起孩子往外跑去,连统计人数都做不到了,只能救一个算一个了!我不断在泥泞中跌倒,那些汹涌的雨水里混杂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溃烂的树干、有发臭的动物尸体,有大块大块的碎石。沈曼曼那些高年级的孩子也拼命抱着低年级的娃娃们,跌跌撞撞地沿着坡道往校门口走去。
“梁老师!”沈平突然在校门口喊着我,“快点!快点!”说罢他、刘三、谭云兵三人便冲进学校里来,后面还跟着些住在林寨的家长们。他们纷纷加入了撤离孩子的队伍,把那些在水里举步维艰的娃娃们接二连三地抱出来。
“小心!”又是一阵轰鸣从白山上传来。我抬头去看那风雨中的白山,在离村寨中心不远的地方,我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成排的树木在轰然倒塌,然后是隐隐约约的咆哮声响从密林深处传来。磅礴的泥石流飞快地冲出山林,冲向林寨周边的小村落里。那些老旧的砖瓦房屋、水泥建造的两层小楼、整整齐齐的梯田在刹那间无影无踪!田垄阡陌间轰鸣的摩托车与拖拉机一下子被掀翻在地,收拾家里财物的乡亲们一瞬间便被泥浆吞没得干干净净!
之前还懵懵懂懂的小娃娃们在这时候齐声痛哭起来,如今那留在学校的低年级学生大多是林寨附近村落的。他们生来的家、生来所熟悉的人、生来所知晓的一切在这一刻陨毁。他们害怕得失声痛哭,但哭没有任何作用。
“快点走啊!”我催促着那些发愣的家长与学生们,“快啊!”
所有人在此时手脚并用着。倾泻下来的雨水不再是清澈的,它完完全全变得浑浊不堪。时不时有些孩子被雨水藏匿着的石块与树干绊倒在地,我竭尽全力地去拉扯起他们,用上全身力气多抱几个孩子往外跑。
几番来回之后,目力所及的地方终于是没有学生了,他们被我们护送到村口的卡车上去了。娃娃们在车斗里瑟瑟发抖着,不知道是冷,还是恐惧。林寨往白山镇去的道路、靠近白山镇的村落全数消失,我们只能往深山密林中老街子去。不,老街子那可是山涧!我猛然想到,恐怕我们只能想着更远更高的谷场去,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村里三三两两的拖拉机、摩托车、小卡车开始艰难地挪动。我寻了张硕大的防水布盖住车斗,好保证学生们能远离感冒发烧。正当我要上车的时候,我听见山上头响彻山野的轰鸣,还有微微亮光的教室里一个挪动的身影,那是还没撤离出学校的学生!
“刘三哥!开车快走!”我拉开车门往外跳去,“快点走!”
说罢我便往校门口冲去。厚重的雨帘挡住了我的视线,我隐约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瓢泼大雨中艰涩地走着。在我即将冲出去的那刻,一个男人猛地窜出我的身畔,是沈平!我顺着他的身影看去,那孩子是沈曼曼!她怀里抱着个小娃娃,正踉踉跄跄地往校门口走着。
“小梁你先上车!”沈平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但我也紧跟着他冲进学校里。下坡路上的几个跌倒让我的膝盖血肉模糊,可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与沈平抱住两个孩子,转身就往回跑。而在我们正上方,树木正缓缓地跌倒下来,如同多米诺骨牌那般接二连三地倒进滚滚的泥浆当中!
我拼命地往上头跑去!那辆载满学生的卡车仍旧只是在不远处慢慢走着。该死的刘三,一卡车的学生命重要啊!我抱着痛哭流涕的娃娃往朦朦胧胧的卡车跑着,想要把这孩子送向最后的希望。可水势实在是太大了,我的脚步沉滞在泥泞不堪的雨水中,拳头大小的石块与手臂粗细的树干撞得我腿部发痛发胀,于是我渐渐落下了步子,也不知道沈平和沈曼曼在什么地方。
“梁老师!快点!”刘三从车里探出头来,可我的力气,我的力气快要没了。
小梁……小梁……学校……学校的娃娃们……就拜托你……校长临死的嘱托让我有了些许力气。我玩命似的去追赶那辆卡车,终于赶在汹涌澎湃的泥石流之前抓握到了车斗的边框。我奋力地把孩子送了上去,但这是我的极限了。
就在我快被卡车甩掉时,谭云兵一把拽住我的手腕,猛地将我拉扯上去。我伏在车斗边大口大口地呕吐着,酸软与疲惫纷纷从肌肉中溢出来,疼痛与肿胀渐渐从身体周遭出现。我喘着粗气,忍受着脱力带来的心肺痛楚。被撞击多次的我有些晕头转向,就连撑起头颅都困难重重,但我还是得起来,因为我是这些学生的老师,也曾是谭云兵的老师。我不能在这里,在此时垮掉。
我扶着车斗,慢慢地问着,“沈平,沈平大哥呢?”
谭云兵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