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脱口而出,“不回了,校长你知道的,我和我父亲关系不太好。”王校长妻子去世得早,膝下亦无子,平日里把我当子辈照顾,算是慈祥和蔼的长辈,再说我偶尔和父母在电话中吵架,住隔壁的他多少知道些。
“家里啊,还是多少理解下父母。”校长叹了口气,“不回家的话,估计要麻烦你多担待点学校的事情了,我看着灾病怕是一时半会消停不了,也不晓得会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出来。”
我没往深处问,庄稼地的事情我是两眼一抹黑,校长多半是怕娃娃们会受些影响!于是我随口应承下来,接着便往操场那头走去,再过会时候就得招呼孩子们上晚自习了,这些走读生的学习还是得看紧一些。
山区的夜晚黑得很快,也凉得很快。在夏日还没到七点,整片天空已经黝黑起来,浮现出来成群的星辰。不知名的虫蚋窸窸窣窣地叫唤着,伴着孩子们跳皮筋、捉迷藏的嬉戏声。声音和往常没差,和着和着就向深邃静谧的密林中扩散出去,传得很远很远。果然,小孩子一玩耍起来,什么灾病都烟消云散了。
我陪着学生们玩了会乒乓球,身子还没打得发热,嗓子先不行了。异物感带来的瘙痒嵌入身体里,无时无刻不在抓挠着我。我摆着手让学生们先回教室自习,准备着回寝室里吃点罗红霉素什,但当我沿着斜斜的坡道往后走的时候,我瞧见沈曼曼正趴在锈红的铁门那,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村间小路。
“嗯嗯,曼曼,怎么啦?”我清着嗓子,走过去叫着我的学生。
“梁老师,昨天我爸爸带着妈妈去乡里医院了,我要有弟弟妹妹了!”她瘦小的身子里洋溢出一股暖意来,烘得周遭热乎乎的,“我要有弟弟妹妹了!”曼曼重复了一两遍,望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笑得眯起了眼。
“要有弟弟妹妹了啊!”我蹲下来看着沈曼曼,拿出手机对她比画了下时间,“那也不能不上晚自习,等你爸爸妈妈回来,我告诉你。”
然后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往教室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喊着我,“梁老师,到时候我家办喜宴,老师一定要来吃饭的!”突然,女孩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可惜今年庄稼收成不好……”
我笑着安慰了几句,小娃娃嘛,没一会就忘了年成不好的现状,又回到沉浸在要有弟弟妹妹的快乐当中去了。我回到寝室吃了些药,揉弄了下发痒的喉咙,然后收拾些备课本便往教学楼走,边走边想着该给沈平备多少礼金。
“咳咳……”在夏夜里,凉爽的山风嗖嗖地往人衣领里吹去,让我打了个冷战。我忽然想起来那日在老街子看到的景象,这都快两个月了,或许那边的病害越发严重。于是我打消了备礼金的想法,想着去乡里购置些鸡鸭鱼肉或许更能解坐月子与娃娃的吃饭问题。
“哎,这****的……”我喃喃地骂着,回忆起王秀嫂子家酸臭的糯米糕点、刘三询问的农害情况、董乡长和徐宏毅的忙碌身影,还有那些成片成片患病的庄稼、成群成群耷拉耳朵的牲口。于是我停下脚步,扫开台阶上的尘土,坐了下来。
我拨通了电话,那头是阵阵嘟嘟嘟、嘟嘟嘟……
“正忙着!等会再聊!”熟悉的声音骂骂咧咧地响起。
“别!别!问你点事!”我喉咙里又泛起一阵不适感,“哎呀我的杨老师,真有事!抽十分钟成不?”电话那头是长我六七岁的老学长、老朋友杨钦淞,南淮大学的生物学博士生,平日里我多称他为“杨老师”。
在一阵拉门声与脚步声后,我听见啪嗒一声,和长长的喘气声,“说吧,别是找我开黑,真心没空,事情一大堆要做。”
“你怎么抽烟了?”我笑了一下,“开什么黑,还在学校呢!这不快七月了吗?学生们快期末考试……”
他突然打断我的话头,恶狠狠地说道,“梁叔没把你叫回家?你还留在林寨?你他妈是疯了?还是傻了!”
我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打趣似的想缓和情绪,“你逗我,能有什么大事?”
“那边是不是庄稼都得病了,水稻?花生?玉米?”他声音愈发地低沉,仿佛是山林间野兽隐隐的咆哮,“思茅松和滇松是不是烂了树干?鸡鸭鹅猪牛狗是不是拉稀的拉稀,没个精气神?”
我沉默了半晌没说话,直到他再次吼叫起来,“听我的,梁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林寨,离开滇西南。我不管你回蓉城,还是去哪!千万不能留在这种原始山区,生物多样化的地方,立刻回到城市!”
“怎么了……杨老师。”我问他,“学校里没多少老师了,总得有个理由……”
这次轮到那头没声了,时间久到我甚至以为信号不好,断了电话之类的。直到杨钦淞深深地呼气,不知道是不是在抽烟,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话,“反正过几天也要公布了……梁声,你晓得病毒有DNA、RNA、朊病毒三种吧?”
“文理分科是十多年前的东西了。”我干瘪地笑了下,“这些基础是知道的。”
“转录过程呢?”
“DNA到RNA,RNA到蛋白质嘛。”他的声音严肃极了,我只敢老实回答。
“基因工程晓得不?就是人为修改经济作物,畜牧业生物,还有人类的遗传病。”他说得很快,我还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如今大部分和人类相关的经济动植物都有过被整改基因的纪录,有些个体的细胞里残留着当初使用过的介质,无论是杂七杂八的DNA介质、还是Cas9这种RNA……”
“我爸妈!”他在电话那头喊道,“最多五分钟。”
我晓得他在冒险,冒着泄露机密的风险,虽然他口中说着“过几天会公开”,但是他依旧是在为我这个朋友冒险。
“梁声,我捡要紧的说,你仔细听着!自然界有逆转录病毒,人类DNA有将近8%的基因就来源于它们,它们能将自身DNA整合到宿主体内去。当我们修改了大量动植物基因之后,拥有各种介质的生物基数巨大,让逆转录病毒在逆转录过程中偶然整合了它们,从被编辑的经济作物、家畜那获取了数种介质!”
“你的意思——它们跑去修改其他病毒了?为了生存和繁殖?”生存与繁殖,所有生物体铭刻在基因序列里最为重要的两项原则。
“还有细菌。这两本身就容易变异,并且它们形成了共生关系……只要有一种能繁殖出来,就能像滚雪球那样不断扩大种群!”杨钦淞猛地情绪低沉起来,“美国人用基因技术最多,他们中部平原上的玉米已经没救了,大小斑病、青枯病、纹枯病被那边的整合体改进成了七八种新式病毒,它们进化得太快了,我们远不如它们……”
“那……林寨这边?”我望向夜空隐约可见的下弦月,想着那些瘫倒在田间的庄稼、断裂在山野中的高大树木。
“你最好马上就走,山里的未知病毒、细菌更多!”他哀叹了一声,“本该是造福全人类的玩意……哎!这他妈就是优胜劣汰的偶然结果!”
“行,我……”我朝着背后亮光的教学楼看去,看着我待了一年多的学校。
在灯火依稀的山里,这里是唯一能亮堂一大片的建筑,偶尔能听见些孩子微弱的读书声。王校长的影子踱过那一排排白亮的灯光,他的双鬓发着白,背也佝偻了起来。我起身,看见一楼的低年级学生伏在桌案上,铅笔唰唰地写着作业,唰唰地响,就在这蚊虫鸣叫、月色阑珊之中唰唰地响。
我不喜欢这里,不是吗?
“好,我尽快走。”我说。
杨钦淞那头是一阵摁灭烟蒂的声响,“就这样,注意安全,小心一点。”他挂掉了电话,没再多说些什么,但他告诉我的足够让我感激涕零了。我把手机塞回兜里,目光企图去穿越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子,望向那不可捉摸的未来与生命。月色朦胧着,星光依稀着,萤火虫闪烁着,我想起前些日子在浩渺天际骤然坠落的鹰隼,它尖利的悲鸣仍旧回响在脑海深处。杨钦淞还有些东西没说,只是略微提点了我一二,既然植物染病已然是遍布世界各处,那么动物呢?人呢?
我不敢想,不敢继续往下面想。缠绕成一团乱麻的思绪被一声怒吼击碎,是个男人愤怒的吼叫,伴随着一连串脚步声响哒哒哒地传进耳朵里。学生们也被这声音吸引得离开教室,我想我得去瞅瞅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来个打着手电的精壮汉子站立在一辆汽车旁,手里握着平日里操持农活的器具。我走上前去,看见沈平赤红的双眼和血管突出的面颊。
“沈平大哥?”他周身全是汗味。
“小梁,小梁!****的朱宝林!****的庸医!你家嫂子没了,娃娃也……没了……”他嗓子里突然冒出一阵哭腔,回响在村前村后,惊起一团沉睡的鸟雀。
六
难产,是个销声匿迹的词汇;粮食配给,是个惊骇世人的现实。
沈平算山野间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国内农民工需求削减的现在,他领着乡亲们远赴东南亚赚了好些钱财。正如刘三说的那样,这十里八乡的汉子大多对他服气,这也让原本无影无踪的村间械斗再次苏醒过来。
我在今天就亲眼看见了这景象,在王友强校长带我到乡里开会的路上。
我们在朦胧晨雾间出发,沿着往日的山道往白山镇去。仅仅几日光景,山野乡间已然变了模样。两侧高耸的杉木开始歪歪斜斜,低矮的灌木丛一个二个没精打采的,我想一场夏日的大雨足够将它们摧毁殆尽。
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我瞥见那啄麦粒的鸟儿,和一旁一动不动的鸟。汽车驶过它们的瞬间,活着的想要扑腾起翅膀,死了的等待化为齑粉,可即便那些活着如何努力,大多数也没能逃脱撞击钢铁的命运,接二连三地从了那死去的旧路。
在我们辗转山道、越发离镇子近的时候,不时就有些呼啦啦、呼啦啦的电锯声响。是那些种植松林的山民,他们忍痛伐倒溃烂的树木。那些精心侍弄的宝贝不再能生产卖钱的松脂,只能期待有些尚能作为建材。
我们在白山镇路口那耽搁了会,因为进山考察的农业队与配给粮食的车队实在是太多了。这些从滇省各处粮仓,以及外省各处粮仓调配来的粮食,估摸也是保存不了多久的。那日在王秀嫂子家发酸的糯米丸子就是最好的佐证,我想霉菌也在被那神出鬼没的病毒修订基因,为了它们自己更好的生存,异变得或抗寒,或厌氧,或耐热。
这些场景让我愈发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贫困且危险的地方。正在我冥思苦想出路与借口的那刻,我眼前晃过一群****胳臂的男人们。他们团坐在乡医院的门口,把向里去、向外来的人流截断得干干净净。有些人手里抓握着木棍正襟危坐,有些人手里捏着传单四处散发着。领头的便是沈平,他正杵着根粗壮的木棍,坐在医院门口一动不动,前头摆着故去妻子的黑白照片,身旁坐着哭哭啼啼的沈曼曼,身后是一大群为情义而来的乡亲们。
那晚沈平这七尺男儿在村头恸哭了许久,招来一大群村民围观。在他梳理好情绪之后,他呜咽地、一字一顿地讲述了妻子流产的事情。难产,流产都已然离众人远处十余年,没人肯相信医生如此荒诞的解释。王秀和她肚里娃娃的死,沈平的悲痛欲绝、沈曼曼的痛哭流涕使得这群乡民义愤填膺,便持着各家锄头的木把,纷纷加入这静坐的行列中来。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沈平是不幸的,但所幸的也是他。要换作其他汉子,恐怕不会印发传单,怕是要冲进医院用拳脚理论一番了。
“等会再来劝劝吧!”王校长发动汽车,“小梁,等会再来吧!”
在汽车轰鸣声中,我们离那群静坐示威的乡亲们越来越远了。
乡政府门口车水马龙的,大抵是各地调配粮食的负责人与村寨负责人。我俩一下车就被静候的徐宏毅瞧见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我俩面前抱怨着,“哎哟我的王村长,王校长!你们那片的事情咋个这么多嘛!”
“哪个叫我们那片。”王友强给徐宏毅打个根烟,“其他村寨都没在山里多远,前十来年乡亲们往乡里走,往县里走。山里一大片村寨荒得荒,并得并,不就剩我们一个林寨了嘛,几千口人,那么大的山。要不是小梁帮着我打理学校的事情,我都没空去各村看病害情况。”
“得得得,乡里找你们谈话,快点。”徐宏毅闷头抽着烟,“昨天下了紧急文件,等会你把那伙子人整回去,正是缺人的时候。”
“什么事?还要我来……”我嘟囔了两声。我正苦恼着怎么跑路,可惜这种紧要关头,真心是拉不下来脸皮说要走。
“喊你来就来,老王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又是高才生,门路多。”徐宏毅领着我俩往里头走,边走边说道,“也忙不了多久,上头的救灾小组马上就来,起个过渡作用而已。”
乡政府里乍眼一看人来人往的,实则忙碌的身影来来回回也就那些,大多还是穿着稀疏平常的村寨负责人和粮食、畜牧业经销商什么的,约莫是现就地征集购买些救急的粮食吧!我们一行人寻着楼梯往上,直到徐宏毅在一间办公室前停下。我抬头看了看,是董怀远乡长的办公室。
“等一下,安坝那边的正在里头。”徐宏毅倚靠着门,别扭地转动自己的腰杆,“昨晚通知连夜下来,又是开会研讨,又是分配任务的,书记还去县里开会了。董乡长都一晚没睡,琐碎事情又多,肯定有点脾气。”说罢,里头就是一阵昂扬的声音,大概是乡长正在给安坝的人做什么思想工作!
王友强校长,或许这种时候我应当把他当作村长来看待,但毕竟长期相处的身份还是校长,也就习惯了。
王校长笑了笑,“他是我教过的学生,我清楚得很,碧水这破地方。他倒是愿意来,发发脾气也都是为了乡亲们好。”
话音未落,两个家伙就从里面灰头土脸地出来了,看来确实吃了一番训斥。
“进来吧!”
进去之后,我便站在两人身后,斜着眼睛向窗外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