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人工智能道德标准协会正式建立国际行业准则，其中四款关键条例，由陈陌与格雷厄姆联合提出：一，人类赋予人工智能的道德体系并不唯一；二，由于人工智能道德体系并不完善，2030年前，人工智能的智力发育不得高于六至十岁的儿童（或以海豚、黑猩猩等为标准）；三，为避免恐怖谷效应，2040年前，不建议为高智力人工智能设计仿生的人类面庞（建议以动物、文学作品，或历史形象为主）；四，认同人类，自我意识淡薄的人工智能将更具奉献意志，因此，建议研究者在人工智能道德体系建立完善前，避免强调其自我意识。
七年后，陈陌与格雷厄姆同时毕业，尔后分道扬镳。
在那之前，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格雷厄姆的自闭症曾于阿富汗加重，但回到朴素如乡村的欧洲小城，他学会了从事科学，学会了同人交流，学会了生活，学会每周都同陈陌骑自行车去德国购物。格雷厄姆儿时崇拜图灵，许多行为也很像他。陈陌学会了像对待图灵那样对待他，陪他下棋，陪他跑步，陪他绘制老式地图，钻研类似于藏宝寻宝的游戏。每一年女王节，当阿姆斯特丹运河被密密麻麻的橙色小舟填满，当阿姆斯特丹街道的行人配上橙色服饰，当夜幕降临，老城充斥镁光灯下的狂欢人群，道路空旷只余末日的景象，陈陌会送格雷厄姆一只暖橘色的泰迪熊，格雷厄姆会送陈陌一只暖橘色唇膏。他的症状逐渐消失，临近答辩时，几乎痊愈。
也就在那时，他去巴黎参加会议，布鲁塞尔出发的火车遭恐怖分子劫持。他的几句话拖延了对方的决策时间，人质通通获救，犯人全部击毙。
现场视频显示，他双手放于脑后，缓慢站起，自愿做枪口下的人质。
他用略显生硬的阿拉伯语，对一位劫持犯说：“你不太一样，你受过教育，我想让你知道：人质的利益诉求，只是求生；你们的利益诉求，是交换条件，并以人质为砝码；政府的利益诉求，是不同意条件，或救出人质，能否二者兼得，都看命运。所以，和外面人想的不一样，我们同你们的利益诉求，是真正绑定的。这不是什么斯德哥尔摩的综合征，都是被逼无奈，我们被逼到如此，你们也是。”
对方的枪口几乎塞到格林厄姆喉腔，又拿了出来。格雷厄姆猜对了劫持犯的头儿，对方也认出，格雷厄姆是人工智能道德立法派的先锋。他们聊了一会儿，对方说希望拥有《发条人偶》小说里描绘的傀儡军团，能在熹微晨光中窸窸窣窣穿过城镇，留下一片废墟。他记得初代战斗型机械人偶来自中国。他知道陈陌一直属于人工智能养育派。他问陈陌养的发条人偶会不会学着杀人和做爱。
格雷厄姆从军本能，让他瞥见了火车外的异动。他没有后退，他说：“陈陌只养动物，不养人。”
对方笑笑：“你真的相信人可以像神一样，为人工智能建立信仰吗？”
“是的。”格雷厄姆说，“人早就在为人建立信仰了，你懂的。”
子弹打穿脑壳，擦着格雷厄姆飞过，同时击中后面的劫持犯。
对方侧着跌到格雷厄姆身边，一只眼被打成空洞，另一只眼盯着格雷厄姆，突然变得释然，吐出血泡，最后说：“我懂了。”
格雷厄姆长久地，盯着死者已然放大的瞳孔，一动不动，直到被强行拉走。
陈陌赶到巴黎，已是深夜。她来到精神病院，他在等她。她从他的瞳孔里，没有发现犯病的迹象。
“你没事吧。”她尝试开玩笑，“我还以为，你要下蛋了。”
“我也以为。”格雷厄姆笑嘻嘻地，“其实，我觉得我真的要下蛋了。”
陈陌在格雷厄姆眼中，看到了一种没见过的癫狂。她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不喜欢‘三定律’。记得一年前，你跟我打过的赌吗，你喝醉的时候？”格雷厄姆问。
“记得，”陈陌轻轻说，“有朝一日，你往你的人工智能，植入‘三定律’，而我用我的道德培养，纠正它的信仰。如果你赢，我不会再养育人工智能，会放任它们自行生长。如果我赢，你的人工智能，都归我。”
格雷厄姆举起左手：“我向你保证，我找到植入的办法了，让我们开始赌约吧。”
陈陌愣了一会儿，才举起右手：“别忘了，赌约期间，我们互不见面，互不交流，决不互通科研上的有无，如有必要，可销毁全部资料。”
埃菲尔塔顶的光芒探照灯一般，一圈一圈旋转，透过百叶窗一次又一次映亮房间，让病院的场景像剪断了的，慢放的片子。
陈陌有些负气，她说：“你别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他说，“你永远是我的智者，我永远是你的公鸡王子。”
九
奥尔巴尼纽约上诉法院，克拉丽丝·福斯特作为证人出席。她带来了新的证据。
格雷厄姆手脚都戴着镣铐，波澜不惊。一年半来，面对庭审，他都自若无人，保持了彻底的沉默，让案件焦点逐渐偏离始作俑者。人们都更加关心鲁尔公司本身的命运，嘀嗒人和铁皮人会不会从此销声匿迹。
克劳福德微微抬手，巨大的透明显示屏同时投射两张照片。一张位于鲁尔总部格雷厄姆办公室，中央一个被炸得粉碎的头盔。另一张摄于流经叙利亚阿勒颇省的幼发拉底河旁，格雷厄姆与大兵肩并肩，大兵一手抱着医疗铁皮人，格雷厄姆一手抱着锃亮的黑色摩托头盔。图片放大，头盔上新贴了东正教的十字架。
克劳福德说：“众所周知，格雷厄姆被捕前，用若干超微炸弹，定位毁掉了这枚头盔。爆炸处进行过周密计算。我们的工作人员，甚至鲁尔内部研究者，都无法复原头盔，甚至无法知晓其内部结构。因此，它的作用，它之于案件的意义，一直存疑。福斯特女士和她的朋友，在有关部门协助下，在案情基础上，用一年多时间，仔细回溯并调查格雷厄姆2013至2018六年间，作为战争掮客的真正目的。请看目前整理的图片与视频调研资料——”
开庭前，福斯特只提供材料和观点，并未完整告知克劳福德她思路的源头。
她想起格雷厄姆的黑头盔永远待在办公室显眼处，同他在战场上发现并处理过的骷髅标本一起，并排陈列，如同他战争回忆的一体两面。
治疗保罗期间，他们一直互有芥蒂，交谈次数不多，仅有的一次深入交谈，不可避免聊到他们作为旁观者又经历过的战争。他们回避了躺倒在旁的尸体，而去讨论战争中人的状态。福斯特忍不住说，我看过材料，你相信道德植入，你觉得‘三定律’应变成人工智能的信仰，你怎么看待战场上那些有罪或无辜者的信仰？
格雷厄姆回避了她的问题，他说一个人不能看待另一个人的信仰，不同信仰的人也不可能达到真正的理解。尊重是一种最为合适的态度。他尊重他们，更对他们感兴趣。
“兴趣？从投机层面？”福斯特表情有些冷，没在开玩笑。她的最大芥蒂，便是格雷厄姆从不将伦常放在心上。
格雷厄姆也有所迟疑。他们对视、揣测，如两个立场不同的聪明人。
格雷厄姆解释道，他一直相信，所谓的道德养育，也是信仰植入，只是从儿童或人工智能的发育阶段开始，由于它们神经发育尚不完整，便于进行循序渐进的植入。但他想探索的植入方式，更加深刻。
“你一定知道《圣经》里使徒保罗的故事，他在去往大马士革的路上遭遇神迹，扑倒在地，转而改信基督，基督教作为宗教，也可以说是他建立的。”格雷厄姆停顿，“一个成年人改宗换教，新的信仰往往更加深刻。这在大脑神经层面，是什么原理呢？尤其是，经历了保罗那样突然而至的体验。如果在神经层面，我能找到那种‘受到启示’的运作机制，用之于人工智能，辅之以道德养育，‘三定律’的植入，一定完美无缺。”
福斯特没有深问。格雷厄姆也没继续。他们清楚，极端情况，人之将亡，濒临信仰转换、信仰升华、信仰崩溃案例的很多，战场上，更比比皆是。
直到纽约州中间上诉法院鲁尔公司扳回一筹，将罪责仅推到格雷厄姆身上，福斯特才想起格雷厄姆那战场不离身，战后奉若至宝的黑色头盔。
她告诉克劳福德，让他继续上诉，而她会找到证据，证明格雷厄姆的人工智能来自战争阴影，格雷厄姆早已犯下******的罪行。
格雷厄姆博士毕业后，遂去往美国，加入与军方关系深切的医疗机械公司，制造医疗机器人，用于战场。不久后，他亲自辗转于不同战场。第一张关于黑头盔的照片来自尼日利亚。照片角落，格雷厄姆抱着锃亮的黑色头盔，从武装劫持犯身后跑过。福斯特与专家推测，头盔应造于当地。那里技术支持丰富，人多人杂流动性大。十几年来，制造头盔的实验室，大约也毁得不见踪迹。三年后调查人员才抵达，确实没有找到任何痕迹。
第二张照片摄于苏丹，第三张来自厄立特里亚，也是格雷厄姆意气风发，福斯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刻。福斯特特地返回，找到第一位目击者。事情发生时，目击者仍是孩童，他的父亲受恐怖袭击波及，重伤，医生无力回天。格雷厄姆的医疗铁皮人围着他转圈，也无计可施。伤者无法言语，痛苦地流下眼泪。格雷厄姆离开又返回，抱着黑色头盔。他充满仪式感地扶着伤者坐直，双手捧起头盔，静静为他戴上。目击者说，十五分钟后，他的父亲才正式死亡，期间，父亲的表情曾狰狞痛苦，也曾舒缓乃至微笑，反复几次，终究回到平静，似乎放下了一切思绪，归于安宁。目击者双眼流露感激之情，忠实反应在庭审播放的采访视频中。
格雷厄姆携黑色头盔于非洲辗转一年。福斯特团队共搜集到四十二张照片及三段目击访谈，得出结论，非洲阶段，是格雷厄姆磨合及检验黑色头盔的时期。
时间线上，第一份视频的直接证据，来自墨西哥。贩毒武装与国内正规军交火，模糊的画面背景中，格雷厄姆光着脑袋，身穿防弹背心，忙着为重伤濒死的人扣上头盔，又摘下来。若干医疗铁皮人围着他，初看，以为在协助治疗，细看，会发现医疗铁皮人已判定伤者无可救助，它们只是在帮格雷厄姆打掩护，方便迅速摘取帽子。视频结束，三只铁皮人被打得粉碎，格雷厄姆的左肩，也被打出一个窟窿。专家判定，头盔是神经数据的采集器，观察其效率，格雷厄姆自非洲返回美国，大约一直为黑头盔升级。期间，他以医疗考察之名，往返于海地、哥伦比亚、墨西哥，曾与“哥武”同吃同住三月。据传，他喜欢在每一位亡者离开前，为他们佩戴头盔，不论敌方友方。他解释道，养育他的祖母死前曾十分哀伤，因为她婚姻不幸，子女远在天边，唯一的孙子自闭，无法与她沟通。格雷厄姆说，他的祖母死得孤独，他才想为她收集死亡的体验。福斯特通过重重阻碍，找到“哥武”游击队员。游击队员说：“他为什么不在美国正规医院收集好的死亡体验呢，只找些残缺的战争灵魂。我看他睡觉都抱着黑头盔，也就不想追究了。”
2014年底到2015年初，格雷厄姆奔波于世界各地，乌克兰待了一阵，返回旧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也去了东南亚。这个时期关于他的照片及视频资料十分零碎，散见各处，也少有目击。只保有一张重要画像：他乘坐热气球，俯视缅甸万塔之城蒲甘。绿油油的密林中，遍布四面佛的佛殿。只在这一张画，格雷厄姆戴上了他的黑色摩托头盔。斑驳的挡风玻璃盖住脸，画师草草勾勒的表情无法辨识。专家也无从判定画的真假。
其后三年，格雷厄姆周转于叙利亚，长年往返于通往大马士革的道路，几乎完整见证了阿勒颇变为残垣断壁，还有战争期间无限的焦灼。各方有生力量不断聚集于此，消耗于此，成为无底洞，成为格雷厄姆采集样本的天堂。经专家细致检索，虽叙利亚期间，格雷厄姆并未专门为自己拍摄，但各方势力与民间的视频中，许多都保有格雷厄姆的影像。他一手拎枪，一手拎头盔，忙着派出医疗小铁皮人，迅速筛出无可救治之人，由他负责，扣上头盔，搜集数据。于是，某种程度上，在比斯大林格勒更为漫长、虚无与无望的阿勒颇战争中，在迷宫般的巷战与掘地三尺、连成巢穴的地道里，人们相传，战争掮客，格雷厄姆教授，其实扮演了代表死神的萨满。他那黑色的摩托头盔能让死者超升，能让最为狰狞的家伙面带平静地死亡。它是人工智能专家发明的最为众生平等的技术，是国际医疗援助最后的遮羞布。长久混迹那里，活着走出的人不多，他们往往也对战争三缄其口，不过探访时刻，问及格雷厄姆，描绘的见闻都大同小异，对他的判断也相去无几：献身科学的战争疯子，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有好下场。
经核实，格雷厄姆辗转于叙利亚各处，扮演萨满的同时，也同时扮演了撒旦与浮士德。几年间，他的医疗铁皮人为财团填补无数金融窟窿，也为他赚得丰厚的资金与关系资源，他设计的人工智能神经网络随之突飞猛进，迅速超过了中国脑所支持的“四勿”系列仿生动物。陈陌的三代四勿猴尚在通过群体学习，制造斗拱，养育猫狗。格雷厄姆于纽约鲁尔公司制造的一代嘀嗒人，已能坐在小学课堂，与儿童和老师交流。
后来，据媒体报道，陪伴儿童、与儿童共同学习的嘀嗒人，让格雷厄姆动了恻隐之心，让他离开战场，花去很多精力，考察世界各地的难民营，回归美国，建立鲁尔福利院。但福斯特分析，为运作鲁尔上市，格雷厄姆才不得不停止扮演萨满。而建立儿童福利院，一则为了公司的名誉与形象，二则，为了他的科研收集实验体。
在奥尔巴尼纽约上诉法院，福斯特利用图像与视频，解释了她搜集的证据。
克劳福德咄咄逼人地，完成了他们共同商讨的推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