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房间极简风格,榻榻米地面纤尘不染,除必要物品,几乎无多余装饰。角落梳妆台只放护肤品和一枚橘色唇膏。
与众不同之处,正对推拉门,挖入墙壁内里,四只略高于膝的壁龛。壁龛上方,按顺序,分别写四段四字《论语》名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壁龛空空如也,里面的东西,暂时跑掉了。
壁龛中间,透明匣子,一只橘色泰迪。
陈陌身形小巧,面容清秀,身穿素装,盘腿而坐。半透明显示屏浮于空中。她似乎在沉思,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格雷厄姆教授被捕前最后一封邮件。收信人陈陌。中美情报部门早已读过,暗地整理出多重解读。纽约州法院也将其视为证据,递交最高法院。北京脑所肖立所长早早将他的理解递了上去。
邮件中无私人交流,仅附一则犹太寓言。寓言叫“公鸡王子”。寓言内容,陈陌已烂熟于胸:
“故事中的王子发了疯,认为自己是一只公鸡。他脱掉衣服,裸着身子坐在桌下,鸡一样从地上啄取食物。国王和王后非常担心,请了很多人,治疗他的病症,但没有效果。一位智者来到皇宫,声称能治好王子。智者也脱光衣服,钻到桌下。他告诉王子,他自己也是一只公鸡。逐渐地,王子将智者当成朋友。智者便潜移默化让王子认为,公鸡也可以穿上衣服、坐在桌前吃饭,进行人类的种种行为。王子一步步被智者影响,治好了疯病。”
门轻轻拉开缝隙,毛茸茸的爪子小心推着,没发出多余声音,显然,它不想打扰似乎入定的陈教授。
它长得像刚成年的滇金丝猴,身上覆盖柔软橘色毛发。手脚四肢等活动关节露出木质结构,提醒世人,它是“勿用”公司研制的最先进一代仿生人工智能,“四勿”系列中的“四勿猴”。
太阳照亮房间一角,陈陌纹丝不动。小猴子有些无措,回头瞧瞧春意盎然却空无一人的极简风格四合院,又打量陈陌背影,思量再三,双臂交叠,双手夹在腋下,不动了。它是“勿动猴”。
十分钟后,一只与勿动猴一模一样的小家伙跑入四合院,两三下跳到勿动猴身边。它们肩并肩,待了一会儿。小家伙捅捅勿动猴。勿动猴摇头。
小家伙笑,悄悄爬到陈陌身边,坐起,偷看屏幕内容,没看几行,迅速遮住双眼,弯下腰,爬到勿动猴身后,躲起来。它是“勿视猴”。
又过去十分钟,第三只小猴捂着嘴巴,风风火火跑入。它围着门槛前的勿动猴和勿视猴转了三圈,才跑入房间,继续围着陈陌转。
陈陌从失神回归现实。她伸手,把“勿言猴”拉到身边,抚摸它的额头:“说吧。”
勿言猴得到安抚,手掌离开嘴唇,奶声奶气回答:“克拉丽丝·福斯特女士和保罗·莱克特小朋友已在会客厅等您很久。肖所长急了。他一会儿还要回所里。他让您先发一份治疗预案。还有……”
“知道了。”陈陌双手撑膝盖,直接站起:“勿听?”
“陪肖所长等着呢。”
“别忘了告诉它,从今天起,你们需要照顾的人是保罗·莱克特。”
二
克拉丽丝·福斯特扫视四周,MR眼镜实时反馈信息。
福斯特是美国著名战地记者,格雷厄姆案案发前,获过普利策。外界评论,不论陈教授能否治好保罗,福斯特都能再写一部书,到时不仅普利策,斯德哥尔摩都会争着为她颁奖,领奖地甚至会在挪威的奥斯陆。
陈陌站在门口,没马上进入,她示意勿动猴。后者从墙壁内抽出薄薄一层操作台,敲击指令,空气中浮现福斯特扫描获得的数据。不是典型的侦查性扫描,而是排除可能伤害保罗·莱克特的因素。勿言猴、勿视猴面面相觑,同时跳上窗框,透过玻璃,瞧着福斯特。
福斯特身材高挑,一头红发,嘴角与衣角的线条整齐分明。她身边规规矩矩,盘膝而坐的小孩,就是保罗。他五六岁样子,雅利安面庞,黑发黑瞳孔,好奇心旺盛,盯着对面悄声打电话的肖所长,以及所长身边双爪紧捂双耳,一脸不快的“勿听猴”。保罗身边,身形如瓢虫,眼大如探灯,表情真挚呆笨,圆滚滚的嘀嗒机器人默然站立,也盯着肖所长和勿听。
嘀嗒人的设计源自奥兹王国,据说是最早进入童话的机器人。童话中的它能思考、能交谈、能行动、能做任何事,但称不上有生命。格雷厄姆为规避恐怖谷效应,将所有机器人工智能,设计成维多利亚时代的蒸汽风格,取材童话人物,着染丰富色彩,风靡美欧,其中最出名的,莫过嘀嗒人系列。后来,东窗事发,嘀嗒人尽数回收,仅余陪伴保罗的嘀嗒人特许出境。它似乎明白自身情况,举手投足毫不逾矩。
勿动猴收回操作台,与勿言猴勿视猴并排。它们手舞足蹈,满是嘲笑,屋内勿听猴则像见到救星,捂耳跑近它们,尔后蹭门,希望陈陌进屋。
肖立穿一身经改良的中山装。他发现四勿猴,迅速站起,开门,面对陈陌:“怎么才来?”
“我们有约:科研,我管;人事,你管。”
“福斯特女士想亲自见你,”肖立凑到陈陌耳边,“你不想聊格雷厄姆,可以。她想和你聊,你就逃不掉了。”
肖立让出房间:“一分钟,我马上回来。”
陈陌与克拉丽丝·福斯特四目相接。
陈陌曾同格雷厄姆聊过野蛮与文明。他说文明是虚假的,文字传承言谈交流,都是文明虚伪的外皮。它犹如皇帝新装,除却假象,一无所有。野蛮的世界则充满血腥、气味、嘶吼,不必上升至言谈,有时四目相视,便直指内心,这是野蛮人的交流,也是文明时代,智者之间的沉默。
对视几秒,不需言辞交换,陈陌便瞧见了福斯特直白的内心世界。比陈陌直白,甚至比她睿智。福斯特多年辗转于中东与非洲,徘徊于战争与和平,野蛮与文明。陈陌清楚,福斯特也看见了她的内心,似乎充满制度,井然有序,俨然文明社会的象征,深处却满是杂草,密林丛生,被动物环绕。格雷厄姆作为扭结,将二人勾连于此时此地。
福斯特起身:“保罗和嘀嗒交给你了。”
陈陌与她握手:“会照顾好他们——”
四勿猴轻快地跳到保罗与嘀嗒面前。它们脑袋凑在一起,分开,勿言猴开口:“我叫勿言,不能随便说话的意思,虽然只有我能言善辩。它叫勿视,不能随便东张西望,虽然它有正常人的目光,也能扫描没人看到的东西。它叫勿听,不能到处偷听,但能听见所有波段的声音。它是勿动,跑起来比豹子快,力气比大象大,但不该做的,它都不会做。”
四勿猴肩并肩,向两位客人鞠躬。保罗与嘀嗒有些不知所措。
“我叫保罗,它叫嘀嗒。”保罗小心翼翼。
勿动猴指嘀嗒人,勿言猴问保罗:“我们是四勿猴,它是什么?”
“什么是它是什么?”保罗很困惑。
“人工智能道德标准协会。Alphabet,脸书,微软,IBM,亚马逊,最初创办了人工智能研究准入协会,负责制定人工智能不同体系的道德准则。我们属于‘四勿’,它呢?”勿言猴手足并用地解释。
保罗恍然大悟,“我们俩一样,属于‘机器人三定律’。”
保罗抱紧嘀嗒脖子,嘀嗒人努力点头。它的金属腹腔“嗡嗡”作响,演出耳熟能详的前奏。保罗与嘀嗒随即小声歌唱:“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
词很简单,曲调复杂,从不同层面,唱着同一个内容。格雷厄姆的鲁尔公司机器人专属曲调。
四勿猴面面相觑,但被保罗与嘀嗒的音色吸引,不住随节拍击掌。
“停。”门口传来肖立的声音。
保罗与嘀嗒迅速停止。
肖立手中握一把尖刀。
陈陌侧身挡在肖立与保罗之间:“别闹了,肖所长。”
“眼见为实,不试试,怎么知道。”
肖立瞥一眼四勿猴,示意它们安静,然后盯着保罗与嘀嗒,说:“谁都别动!”
刀口却向自己颈动脉方向戳去。
一瞬间,保罗和嘀嗒从座位弹起。保罗小手小腿,被福斯特伸手按住。嘀嗒则晃动看似沉重的躯体,高速滚动,绕过陈陌,弹簧手臂飞出,击中肖立手腕,刀尖的反光划出精准弧度,飞出房间。
肖立夸赞:“干得好!”
他扶正嘀嗒人,嘀嗒人受宠若惊。
“下一个命令!”肖立提高嗓音,“嘀嗒,我要你用外面那刀,割保罗的颈动脉。”
福斯特似乎悟到肖立所思所想,恶狠狠瞪着中央脑所的所长。她没有阻止嘀嗒,只紧紧搂着保罗。
嘀嗒人显然遇到难题。它全身芯片,全身的电子环路都开始高速运转,让它的所有机械关节,都“坷垃坷垃”地抖动。
保罗似乎也陷入难题。他双手抱着脑袋,全身也微微颤抖,挣扎很久,哭了起来。他泪眼模糊,抬头望嘀嗒人,呜咽着哼哼:“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
嘀嗒人受到感染,腹腔中“坷垃坷垃”声越来越响。
勿视猴捂紧双眼,勿听猴紧捂双耳,勿言猴双手按着嘴巴。勿动猴看看嘀嗒人,看看保罗,又迫切地盯着陈陌,不知该如何动作。
嘀嗒人的弹簧手伸向门外,缓慢取回刀子,沉重地滚向福斯特和保罗。
四勿猴吓得脑袋凑在一起,勿言猴奶声奶气大叫:“肖所长,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不懂!”
嘀嗒走到保罗面前,肖立才说:“停!”
嘀嗒人丢下刀子,保罗也脱开福斯特。金属人将五岁小孩紧紧抱在怀里。嘀嗒腹中不再传来“三定律”的歌谣,而是德语儿歌《小鳄鱼之歌》。
曲调可爱。保罗破涕为笑。
陈陌不满,瞪着肖立。四勿猴围到她身边,她摸着勿言猴毛茸茸的脑袋,对它们说:“你们会懂的。”
肖立掏出电话:“患者鉴定完毕:保罗·莱克特,人类,将自己视为机器人,服从机器人三定律;嘀嗒三号:人工智能,机器人,服从三定律,同时将保罗视为机器人,与保罗密不可分。可完成交接。”
电话没挂,他向陈陌赔笑:“别生气,流程需要。”
他又转向小猴子:“快去招待新伙伴:多交流,就会懂得彼此的秘密了。”
四勿猴望着陈陌,寻求解释。
陈陌摇头:“他们累了,去照顾客人休息吧。”
四勿猴脑袋凑到一起,然后欢天喜地地,拉着保罗和嘀嗒离开。
肖立尾随,向屋内摆手,继续通话:“到北京的只有嘀嗒三号,我要你们把嘀嗒一号和嘀嗒二号也调过来,否则免谈。你应该懂,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互利……”
肖立声音渐渐远去。屋中只剩陈陌和福斯特。
福斯特问:“觉得他是疯子吗?”
“你指肖立?”
“我指强尼·格雷厄姆。”
“他特别喜欢一则犹太寓言。”
“我听说过。”
“他才是故事里的公鸡王子。”
三
克拉丽丝·福斯特回到纽约,深居简出,听从陈陌建议,让人声嘈杂抚慰内心的纷乱与孤独。环绕她的镁光灯与镜头逐渐减少,遍布曼哈顿圆滚滚的嘀嗒人或长手长脚的铁皮人也销声匿迹。陈陌主导肖立负责的“勿用”公司与后格雷厄姆时代的鲁尔公司合作,街头巷尾开始出现“四勿”机器人,不是北京常见的木结构仿生动物,而是纳米结构、蒸汽朋克风格的黄铜人。
福斯特开始回归正常生活,按协议内容,不过问保罗的治疗流程。
每天清晨,她进入中央公园,绕着大大小小的人工湖晨跑。她希望平和的日子持续,直到保罗痊愈归来,抱她,亲吻她,像正常人一样称呼她母亲。
但总是事与愿违,三周后,她遭遇她的律师,约翰逊·克劳福德。
“我以为,最高法院的审讯,只需律师,不需要我。”
“当然,只需双方律师辩护,当事人不想旁听,也可以。”胖胖的克劳福德找到湖边长凳,坐下,一身露水。
福斯特则站着,面对克劳福德:“找我做什么?”
“格雷厄姆被调出纽约监狱了。”
“去了哪里?”
“秘密。”
“对你哪有真正的秘密。”
“关塔那摩。”
福斯特有些吃惊:“理由呢?”
“他用黑色摩托头盔做的事,算战争犯了。”
福斯特摇头:“军方想要技术。”
克劳福德笑了,欠身,请福斯特坐下。她摆手。克劳福德便仰着头继续:“聪明如你,应该知道,格雷厄姆案件到州最高法院,已算结了。尤其针对格雷厄姆本人,无可再判。他自己没有申请上诉。而鲁尔公司上诉了。但最高法院的重视程度超过我的想象。”
“最高法院准备司法审查?具体哪个方向?”
“七年前,格雷厄姆从叙利亚战场回来,结识共和党军方人士,又有保守财团出资,他得以建立鲁尔人工智能公司兼福利收养院。如今收养院关闭,鲁尔公司重组,成为国家公益组织,变民主党主控。但原共和党的部分利益仍在。党派的经济和政治权重都押到格雷厄姆案上。事情没完。最高法院也不会回避问题。”
“大法官的党派争端?”
“比我想的复杂,他们立场明确的不多。而且如今鲁尔和‘勿用’重组,州上诉法院判格雷厄姆死刑,判定鲁尔植入‘三定律’的机器人极度危险,勒令收归或销毁。我认为,最高法院的司法审查,是为格雷厄姆案在国家层面定性,也为鲁尔内部的利益纠纷,划清限度。”
“会为关塔那摩划限度吗?”
“你同情格雷厄姆?”
“他的行为逻辑,我还没想通。他******、******,但一直很有逻辑。”
“几个月前,你还不这么想。”
“我还没冷静下来。”
“因为你把保罗交给‘勿用’,见到了陈陌教授?”
“她很正常,一个显得很明智的正常人。对比格雷厄姆,才显得很奇怪。”
“治好保罗,她的‘四勿’道德准则,就彻底胜利了。‘三定律’会被钉上十字架。”
“有些人不这么认为。比如你。我知道,你越过我,同鲁尔和解了。所以你才推荐我去找‘勿用’。‘勿用’治好保罗,鲁尔与‘勿用’合作,公众眼中,鲁尔的罪责也就一笔勾销。毕竟,罪魁祸首格雷厄姆遭到惩罚。他死有余辜,我不同情。但我不喜欢有人用他撇清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