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内再度恢复平静。
璟流扫了眼四周,连根拔起后的巴掌树连带起七零八落的尸骨,还有四五具被土浆包裹的尸首,他道:“它们在贮藏食物,看来只要沾上沼泽里的土浆,就难以逃开它们的捕食。”
云川躺在阿媚的臂弯里,脸色依旧发白。
“云川,云川,你醒醒。”她轻轻地拍他的脸。
璟流眸色微深,不着痕迹地将云川转到自己的臂弯,探了探他的脉搏,道:“只是受了轻伤,并无大碍。”顿了下,他又道:“云川的原身是青玉吧?”
阿媚点头。
璟流掐诀,令昏迷的云川变回原形,一块翠莹莹的青玉落在他的巴掌上。他说:“离开沼泽后再替他疗伤,我们先找魔谷入口。”
阿媚附和,接过青玉,本想放进乾坤袋里的,可转眼一想,乾坤袋里有不少毒物,万一伤及云川便不好了。思及此,阿媚的手腕一个拐弯,准备塞进衣襟里。
还未碰到衣襟,已有一只指骨分明的手伸来。
掌心一空,青玉落在璟流的衣襟里。
他理直气壮地说:“为师都不曾碰过,岂能由云川占了便宜?”半晌,阿媚才反应过来璟流的意思。她不由莞尔,问:“师父可是吃醋了?”
璟流不承认,道:“没有。”
话音未落,他的手便被阿媚握住,她坦荡荡地道:“嗯,现在师父碰过了。”
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是滚烫的温度和刚刚填满手掌的柔软挺拔。他的眼神瞬间变深,落在上面的手掌微微僵硬,忍住将她揽入怀中狠狠舔吻的冲动,他松开手,转过身:“入口应该在附近。”
阿媚尊严顿时受到伤害。
她跳到璟流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说:“师父,你都不评价一下么?摸了碰了就算了?”
察觉到璟流胳膊的僵硬,阿媚自个儿摸了摸,说:“师父,你是不是嫌我胸小呀?”
“……没有。”
“没有才怪呢,不然你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眼前人影一晃,她重重地被他揽入怀中。
脸蛋撞向他的胸膛。
他紧紧的,紧紧的抱住她,嗓音又低又沉,带着一股酥麻的味道:“这样的反应满意吗?”
经历过那个缠绵旖旎难以忘怀的春梦后,她怎会不明白这是什么反应。
脸登时发烫得厉害,但嘴上不愿服输。
“尚可。”
他说:“等事了,为师不会让你再从嘴中迸出‘尚可’二字。”
阿媚凑前去,问:“要不要我替师父解决一下……”
璟流看看周围的环境,再看看她写满好奇的脸,沉声道:“别闹了。”一顿,语气又柔和下来,“乖,在为师待着。”他默念清心寡欲咒,然而,还没念够两个字,沼泽忽然颤动起来!
整个大地都在摇晃!
远处的巴掌树迅速地往下沉落,瘴气愈发浓厚。
阿媚道:“师父,你看那边!”
迷雾重重中,冒出一道巨大的黑影!“咯吱”“咯吱”的声音渐行渐近!阿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息,她用火熏走瘴气,捏决结印,在空中亮起一盆火焰,照亮了迷雾。
黑影真身顿显。
竟是一颗巨大的巴掌树,足足有三层房屋那般高,身体皆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巴掌树组成,暗黄色的囊吸满了双头章鱼,眼睛闪着红色的幽光,不复之前笨拙的形态。
阿媚活了那么久,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阿媚,后退。”
听到此话,她没有任何犹豫便退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若是以往她必定会冲上去,与它彻底打一架,可是现在不一样。他们还有四样法器没有寻到。
交给武力值最强的人速战速决,是最好的办法。
她目前能做的是,消灭碍眼的瘴气,让师父能更加得心应手地对付巴掌树魔。
枝蔓狂舞。
漫天遍地的土浆向璟流席卷而来,只是通通无法破灭璟流的结界。
他祭出长剑,单手结印,长剑发出亮白色的光芒。
他跳跃至高空,猛然一挥。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落,巨大的巴掌树瞬间断裂成两半,轰隆隆地倒塌在沼泽上。暗黄色的囊中双头章鱼又恢复笨拙的模样,七手八脚地逃出,咿咿呀呀地钻进土浆里。
阿媚用接近崇拜的眼神看着璟流。
与他相处得越久,她便越仰慕眼前这个男人。
他有至高无上的法力!
在这个世界上,是如此耀眼,仿佛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情。
蓦地,又有小孩哭声响起。
阿媚四处张望。
此时,璟流重回阿媚身边,道:“从那边传来。”当即轻声一喝,手掌一扬,一道微光劈出,拦住了一颗即将沉落的巴掌树。师徒俩上前,只见满是颗粒的囊一股一股的,接近透明色的皮隐约露出一个小小的拳头。
阿媚说:“方才的巴掌树下有四五具新鲜的尸首,看样子是刚死不久的,里面的小孩应该是跟他们一块的。”
她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匕首。
璟流道:“我来。”
阿媚没有拒绝,直接将匕首交给了璟流。璟流倒不是怕有危险,只是觉得巴掌树的囊污秽肮脏,宁愿脏了自己的手,也不愿脏了他徒儿的手。
他轻轻地挑破囊皮,有草绿色的液体流出。
小孩的哭声停住了,拳头一缩,小孩开始挣扎,草绿色的液体登时喷涌而出。
“别动!”
小孩似是听懂了,竟真的不动了。
璟流利落地使着匕首,就像是两人初见那般,在森林里烤鸡割肉,暗黄色的囊很快便被割开,露出了一个蜷缩成团的小男孩。小男孩怯生生地抬起头,满是草绿色的液体之下,压根儿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看到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
璟流探进他的体内,道:“没有修为,是普通人。”
阿媚松了口气。
他将小男孩抱了出来,阿媚用帕子拭去他脸上的液体。小男孩看起来很是胆怯,阿媚一靠近就不停地往后退,直躲在璟流身后。
璟流蹲下来,问:“会说话吗?”
小男孩怯生生地点头,眼珠子乌溜溜的,在满是瘴气的沼泽里,显得格外有灵气。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摇头。
璟流与阿媚互望了一眼,阿媚说:“先把他送回魔界吧,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那么小的男孩子,搁在这种吃人的地方,是个人都会于心不忍。
岂料小男孩却紧紧地抓住璟流的衣角,不停地摇头。
阿媚递上帕子,说:“你自己擦擦,可以吗?”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点头,接过帕子,一点一点地擦拭脸上的草绿色液体。
就在此时,沼泽上的瘴气忽然消散,连雾气也消失了,露出一截气息截然不同的丛林。璟流上前一探,道:“是魔谷的入口。”
他看了眼小男孩。
小男孩似是察觉到什么,又紧紧地攥住璟流的衣角。
阿媚陷入两难之境。带着一个普通小男孩进魔谷,简直是找死,可是出了沼泽再重新回来又要应付巴掌树,且不知道能不能再次找到入口。
璟流当机立断:“我们进了魔谷再说。”
阿媚思来想去也觉得只能这样了,遂点头与璟流一道进入丛林。魔谷里倒是没有瘴气,只不过丛林里半点阳光也没有,弥漫着一股阴森晦涩的冷寒。
不过仅仅是阴冷而已。
一路穿过丛林,风平浪静。
出了丛林后,天空上挂着一弯血月,所有植被都消失了,眼前是裸露的红褐色山石,山石间有一条宽敞且平坦的路,蜿蜒而上,看不见尽头。
璟流道:“我们先在此处歇一夜。”
“也好。”云川受了轻伤,正好可以给云川疗伤,而且还有个棘手的小男孩。
璟流使了仙术,借了周围红褐色山石的力量,在平地上搭一间石屋,还在石屋外面设了结界。
他在屋前燃烧起一堆火。
阿媚说:“师父,把云川放出来,他差不多该醒了。”她的目光随意一瞥,倏然凝住。角落里的小男孩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液体,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蛋。
只是……
这张脸却是似曾相识?
小男孩“哇”的一声,屁颠屁颠地滚到璟流身边,抱着他的腿,“爹!”
一声“爹”,惊了两人。
阿媚瞧瞧那小脸蛋,真真是跟师父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眼口耳鼻,连嘴巴也如此相像,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的璟流。她蹲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小男孩。
小男孩对她很有敌意,一双桃花眼充满警惕。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说:“我没有名字。”
她又问:“你爹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抬头望了璟流一眼,声音脆生生的:“我爹唤作璟流。”此话一出,阿媚开玩笑的心思顿收,她站了起来,一脸严肃地看着璟流:“师父,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你有个孩子?”
璟流只觉荒唐之极。
他面色微沉,道:“为师从未近过女色,何来孩子?”
“爹!”
“我不是你爹!”
小男孩嘴一扁,哇哇大哭:“爹不要我了,爹不要我了,爹不要我了!”竟是哭得涕泪横流,眼神儿满满的委屈,仿佛他真的是璟流失散多年的儿子。
阿媚开玩笑道:“师父,会不会你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还是说你也喝过孟婆水?”
璟流却是直勾勾地看着阿媚,沉声问:“你信不过为师?”
阿媚没有吭声。
小男孩又喊了一声:“爹,你不要生气……”
璟流眉头紧皱。
他忽然问:“你娘呢?”
小男孩说:“我娘不要我了。”
他问:“你从哪里来?”
小男孩说:“我从娘那儿来……”
他又问:“你娘在哪里?”
小男孩说:“不知道。”
璟流蓦地扬腕,带起一阵风,石门顿开。他一脸漠然地对小男孩道:“我顺手救了你,不代表你可以胡搅蛮缠,你现在进去,没我的允许,不许出来。另外,我说最后一遍,我不是你爹。”
他的语气格外严厉。
小男孩噤声,不敢多说了,又露出最开始那种怯生生的小眼神,一步三回头的走进石屋。
风起风落,石门关闭。
小男孩扒拉在窗上,眼巴巴地看着璟流。
“进去。”
小男孩扁扁嘴,委屈地扭过头。
阿媚席地而坐,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兔子,艰难地拔毛,最后没什么耐心了,正要一把火给烧了的时候,一只手出现在她眼前,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兔子。
“我来。”
他三下五除二地除了兔毛,凭空变出一根木棍,架在火堆上。两刻钟后,香味传出,他撕了一块最肥美的兔肉递给她。她吃得很慢,却也吃得很香。
他专注地看着。
等她吃完一块后,又递上另外一块。
火星滋滋地响。
阿媚咬着兔肉。她在想要十方土到底是什么?万一之凉炼制不出聚魂瓶又该如何是好?她的心不在焉落在璟流眼里,却是大为不同。
她吞下嘴里的兔肉,说:“我吃饱了。”
璟流拭去她唇边的油迹,问:“生气了?”
“啊?”她愣了下,问:“生什么气?”
他轻轻一顿,说:“方才为师凶你了。”
阿媚总算反应过来,她哭笑不得地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呀?师父刚刚不就是着急了一点么?是人都会有着急的时候。再说,我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瓶,师父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对我。”她扬了扬下巴,说:“那个小男孩的事情我也没放在心上,我肯定信得过师父呀,刚刚就是跟师父开玩笑而已。”
话音一落,阿媚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稳定下来时已然落在璟流的怀里。
他本是盘腿而坐,如今更是整个人都圈住阿媚的身体,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深深地嗅着她身体的味道。到底还是他患得患失,始终无法言说的过去让他受不得半点惊疑。
害怕失去,害怕她受了委屈。
“……师父?”
她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
他说:“让我抱抱,抱一会就好。”
阿媚一听,顿时觉得对不起璟流,她说:“师父,成亲的事情,我……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思,我想等爹的魂魄聚齐了,由他为我们主婚,这二十年来因为父王,我在妖界里没受过半点委屈,所以我特别感激,也特别想报答。”
璟流说:“所有对你好的人,为师也一样感激。”一顿,他又道:“成亲的事情也不用着急,只要你能留在为师身边便好。”
阿媚笑嘻嘻地道:“你是我师父,以后还会是我夫婿,我不留在你身边,留在谁的身边呀?”她掰过他的脑袋,两个人的视线对上,她的眼睛亮若星辰。
“师父,等我们成亲后,我们也生个小娃娃,说不定真的跟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最好是一个男娃一个女娃,男娃像是师父,女娃像我,”她的眉头忽然拧紧,“不好,师父是仙,我是断肠草,会不会生出奇怪的娃娃?”
璟流被她逗笑。
“怎么会?再奇怪的娃娃都是我们的孩子,一样疼一样宠。”
孩子还未出生,甚至连洞房也没发生,可在她这般喃喃自语之下,他竟生出了无限的期待,心底也柔软得不可思议。待他们的孩子出生,世间便有了他与她之间的结晶,单单有一个这样的念头,便足以让他心底疯狂地渴望。
吻她,舔她,睡她,宠她,爱她,然后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通通捧到她和孩子的面前。
这样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草一般疯狂生长。
她的唇张张合合,还带了点油光,可落在他眼里,却如此诱人,仿佛即便是世间剧毒,他也愿意尝试。
阿媚忽然停下来。
她盯着璟流。
急促的呼吸如同星星之火落在辽阔的草原上,轰的一下,瞬间燎原。他吻上她的唇,传递他内心的渴望。她承受他的疯狂,内心却也是欣喜的。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喜欢他的碰触,先是手,再是唇,最后是更加深入的接触,每一次仿佛都能更加深入到心底。
然而在这个时候,袖袋里倏然有亮光发出,两人急速回神。他的袍袖无风自舞,阿媚的脸倏然红了个透,她说:“云……云川?”
袍袖停止舞动,可亮光依旧。
阿媚心中咯噔了下,四处张望,有地洞吗?让她钻一个……
璟流的脸黑了个透,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围观活春宫。他平复内心躁动,一挥袍袖,一块青玉“咣当”一声滚落,碰地时发出一团青光,光芒渐散,云川满脸通红地坐在地上。
他的眼睛盯着地面,也不说话。
红晕从脖子爬上耳根子再爬上脸蛋,最后连光秃秃的头颅都像是煮熟的虾子一样。
最后是璟流先开的口:“哪里受伤了?”
他说:“……只是轻伤,不碍事。”蓦地,似是发现了什么,他甩了下头,又甩了下头,手掌颤抖地往脑袋一摸,光的。他变出一面镜子,看清了镜中光秃秃的脑袋后,他整个人都懵了。
阿媚解释说:“当……当时情况紧急,我只好用火烧光了你的头发,用的是灵火,大概需要一段时间你才能长回来。”
云川迅速转身。
阿媚说:“其……其实光头也挺好看的,正好衬托出你的大眼睛。”
“砰”的一声,云川一个打滚变成了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猫,头顶仍然缺了一撮毛。他低迷地拍着肉呼呼的小爪子,说:“长回来之前,我就不化人形了。”
如此,她便看不出他真正的失落,更不会知道他内心的疼痛。
次日,几人沿着看不到尽头的平坦路面再度启程。璟流先用了飞行术,想探探山石间的道路究竟通往哪儿。然而魔谷不属于五界,飞到半空竟硬生生地被弹落。
璟流捏决落地,倒也没摔得狼狈。
他道:“看来魔谷里不能用飞的。”
阿媚说:“那我们用走的。”
云川蹭着阿媚的鞋,乖巧地“喵”了声。小男孩一声不吭地眨巴着眼睛,亮闪闪地看着璟流,无声地表达要抱的需求。璟流仿若未见,沉声道:“走吧。”
说着,率先转身往前走去。
小男孩失落地垂首,却也没有闹,踩着小萝卜腿一蹬一蹬地跟上。
阿媚瞅着他与璟流相似到极点的脸蛋,此时见他苦巴巴可怜兮兮地蹬着小腿儿,难免于心不忍,往前走了几步,说:“来,我抱你。”
小男孩慢吞吞地看了阿媚一眼,仍然一脸敌意地摇头。
阿媚热脸贴了冷屁股。
不过毕竟是个小男娃,她也没放在心上,很快便跟璟流肩并肩地走在前面。师徒俩边走边说,两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云川默默地跟在后面,时不时舔舔爪子。
魔谷的天空一直挂着一弯朦胧的血月,不论日夜。三人一猫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依然是见不到底,周围褐红色的山石像是蒙了一层银灰的微光。
小男孩终于走累了,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爹!爹!爹!”
“我走不动了!我走不动了!我走不动了!”
璟流转身看他,表情冷峻。
小男孩眨巴着一双泪眼汪汪的眼睛,用软糯软糯的声音撒娇:“我娘都不要我了,我爹也不认我了,现在我又走不动了……”
阿媚瞅着一大一小的璟流,心里觉得怪有意思的,道:“师父,他还小呢。”
璟流往前走了一步。
他委屈地继续撒娇:“爹,你从来都没抱过我。”
璟流皱着眉头道:“男孩子哪里来的娇气?”
小男孩眼睛一亮,屁颠颠地爬起:“我不娇气!我一点也不娇气!爹,你牵着我走好不好?”瞧他那架势,就差在屁股上搁一条狗尾巴,璟流点个头,便能一甩一甩了。
璟流伸出左手。
小男孩正要搭上,璟流却缩了回来,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若非要喊我爹,你也必须喊她娘。”他一把拉过阿媚,单手扶着她的腰肢,不经意地摩挲了下,认真地说:“我妻子只有她一个,我孩儿的娘也只可能是她。”
小男孩两腮鼓了起来。
他瞅瞅阿媚,又瞅瞅璟流,眼睛眨了又眨。
璟流面无表情地说:“天下间只有我徒儿的撒娇对我有用。”
小男孩顿时泄气了,沮丧地扁扁嘴,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对阿媚喊了一声:“……娘。”璟流方才的那一句对阿媚而言很是受用,此时她笑眯眯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乖儿子。”
小男孩刚想缩头,然而在璟流的目光之下,他只好僵着脖子不敢乱动。
等阿媚摸完后,他才眼巴巴地看向璟流:“爹……”
璟流这才伸出手掌。
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搭上小手,还没抓稳,便被璟流送到了阿媚的掌心里。软乎乎的触感袭来,阿媚不由一愣,心里头不禁添了几分柔软,原来方才师父一直有注意她的举动。
五指微微一收,她握紧了小男孩的手。
璟流牵上另外一只小手。
阿媚问:“你真的没有名字吗?”
小男孩看了璟流一眼,才小声地说:“没有。”
阿媚说:“师父,我们给他取个名字吧,叫……”小男孩蓦然道:“我要跟爹姓!”阿媚说:“自然是跟你爹姓,”顿了下,她歪过头,问:“师父,你是姓璟?”
璟流道:“凡间的姓我不大记得了,隐约记得是双姓,璟流二字是我的表字。”
“双姓?”
“嗯,司马还是司空,倒是想不起来,毕竟也有千把年了。”
妖界里的名字没这么讲究,大多都是随便取的。阿媚听着了,微微挑眉,说:“司空好听点,不如唤作直接唤作司空吧,名字也不用取了。司空司空,听着朗朗上口,好听。”
小男孩心想:哪里朗朗上口了!
岂料璟流颔首认可,无比真诚地道:“是很朗朗上口。”
小男孩,哦,不,司空的名字便如此定下了。
山谷间万物无声,就连道路两边的山石都生得一模一样,若非璟流与阿媚都是有定力的人,恐怕在这儿走下去迟早得疯。阿媚说:“真是奇了,怎地走这么久还见不到尽头?而且……”她看看周围,问:“师父,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魔谷里除了山石之外,竟然没有任何活物。”
一路走来,寂静无声。
璟流道:“并非没有,你看不远处,有活物的痕迹。”
阿媚循着璟流所指望去,平坦的道路上果真有一只掌印,看起来像是熊掌。璟流此时又道:“此处安静得有些不寻常,像是……”
阿媚接上道:“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
“对。”
说话间,司空莲藕似的小胳膊一抬,脆生生地道:“爹,那是什么?”
几人倏然一怔。
远处不知何时漫出一层薄雾,隐约间,竟有了郁郁葱葱的树影。难得见到出了红褐色山石的东西,阿媚道:“师父,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匆匆前往。
不多时,薄雾散去,阿媚等人清晰地见到了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林很小,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几里,将出树林的时候,忽有打斗声传来。
璟流当即拦住阿媚,定睛望去。
阿媚也探出头。
出了树林,竟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是透明绿的颜色,上面飘着一条小船,船上有个船夫,怀里抱着一支船篙,头点地的打着瞌睡。
然而,湖泊旁边却有两拨人,斗法斗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
“……是她!”阿媚忽道。
两拨人里,有两个人格外眼熟,其中有一道红影正是那一日五派大会上的花萝,她身边戴着眼罩的则是无穷。一见到两人,阿媚眉头便蹙了起来。
璟流此时道:“湖泊有异。”
两拨人里有人体力不支,被法术弹出,掉落在湖泊上,竟是没有荡起半分涟漪,连一点水花也没有,不过是眨眼间,便沉了下去。
阿媚不解,问:“哪里有异?”
璟流道:“方才那人掉下去时,并未受重伤,按理而言,他是可以使用法术漂浮在湖面上,可是他没有。”
阿媚渐渐明了,又道:“啊对!不说不用法术,他竟没有任何挣扎,像……像是直接被湖泊吸了进去。”阿媚灵光一闪,道:“莫非这湖泊上不能使用任何法术?”
璟流道:“有这个可能,你再看看船夫。”
船夫宛若老僧入定,对两拨人的斗法丝毫也没有顾忌。璟流又道:“船夫如此淡然,表明他见惯不怪,恐怕要度过这个湖泊,唯一的办法便是那艘船。”
司空扯着璟流的衣角,崇拜地说:“爹好聪明!”
说话间,两拨人之间的胜负渐出。
花萝之外的另外一拨人灰溜溜地逃离,经过小树林的时候,正好瞧见阿媚璟流等人,其中一人愤愤地道:“你们要过湖吗?要的话就快点,赶紧把女魔头给打败了,不然今天一过,下次过湖的时间是半年后了。”
阿媚笑了,说:“有我在,女魔头的名字岂能让给她?”
话音一落,红影一闪,阿媚的人已经消失在树林间。
那拨人见状,登时知道眼前的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屁滚尿流地滚出小树林。
“站住!”
花萝一愣,扭头望去,竟是见到了阿媚。她一个闪身,横眉怒道:“你想怎么样?上次我都被你折腾得快要魂飞魄散了!这次我也没惹你,你还想做什么?”
阿媚说:“我呢,向来是一事还一事的人,上次你阴我,你也得到该受的惩罚了,我们之间算是扯平。只是这一次我要过湖,你给我让开。”
花萝有了前车之鉴,晓得自己不是她的对手,遂与身边的无穷对望了眼,正想两人联手时,花萝见到从树林里走出的璟流,心思顿时歇了。
她忽然道:“你们要找十方土?”
阿媚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道:“关你什么事。”
花萝扬眉一笑:“当然关,我知道十方土在哪儿。”
“在哪?”
“不说。”花萝得意地道:“你拿焰灵玉来交换,我就告诉你,不然你求我呀。你求我的话,我再勉强考虑下要不要告诉你,否则魔谷变幻莫测,你找一辈子都找不到。”
话音未落,花萝脖子上立即出现一把青锋剑。
剑柄上的手正是阿媚的。
她横眉冷对:“要命还是要十方土?”
无穷上前一步,刚想要动手,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不远处的璟流牵着司空的手,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花萝面色微变,道:“不……不带这样的!哪……哪有人这么嚣张?本……本姑娘不服。”
阿媚道:“别学我说话,十方土到底在哪里?”
花萝不满地瞪眼:“谁学你说话了呀?我本来说话就是这样。谁紧张说话不结巴?”
此话一出,倒是璟流蹙了眉。
阿媚与花萝皆着红衣,两人又同为断肠草,且花萝的五官与阿媚极为相似,加上如今相似的语调,竟活生生的像是有两个阿媚在说话一样。
“废话少说,我对我讨厌的人没有那么多耐心。”左手霍地冒出一股火焰。
花萝立马变了脸。
她说:“说,我说,我说成了吧?你先松开你的剑。”
“现在说。”她掐诀收回青锋剑。
花萝重重地松了口气,掌心摸了摸脖子,嘴里嘀咕了几声,声音太小,阿媚没听清楚。她道:“大声点。”花萝说:“我!说!船夫快开船了,现在不上船,下次上船的时间就是半年后了。魔谷太大,我告诉你方位你未必能找得到。上次我阴你,也只是为了得到焰灵玉而已。我仔细想了想,的确是我不对。为了表达歉意,我带你们去找十方土。本姑娘肚里能撑船,刚刚的事情就不跟你计较,现在我们握手言和,如何?”
她伸出手。
花萝态度的急速改变让阿媚眯起了双眼。
此时,一直头点地打瞌睡的船夫站了起来。
阿媚不由一愣。
船夫的双眼没有任何焦距,竟是个瞎子。花萝又道:“他不仅仅是个瞎的,而且双耳失聪,还不能说话。船一开,就叫不回来了。这个湖泊唤作死湖,任凭你法力再高修为再多也枉然,能安全度过这个湖,只有这个从小喝死湖湖水长大的船夫。”
船夫漠然地将船蒿放下。
阿媚晓得再不上去便来不及了,便道:“上船再说。”
一条船,坐了四个人,一个小男孩,还有一只白猫。
花萝与无穷坐在对面,阿媚与璟流并排而坐。船是人界里寻常的小船,不大,四个人恰恰好。司空对璟流伸出手:“爹,抱抱。”
阿媚说:“师父,你抱抱他,我来抱云川。”
说着,还没动手去抱蜷在地上的云川,司空便落在她的怀里。璟流面不改色地对司空道:“你娘抱你,别乱动。”司空只好停止挣扎,扁着小嘴坐在阿媚的怀里。
云川晃着小尾巴,一溜烟地跳到船尾的角落里。
阿媚此时岂会不知璟流的心思,不由有些无奈,一抬眼,对上花萝好奇的目光,正在璟流与司空身上来回地打转。阿媚凶巴巴地说:“看什么看?这是我未婚夫婿,这是我儿子。”
话音一落,阿媚内心便有几分讶然。
不知何时起,她对师父竟有了这样的占有欲,连旁人看几眼都不乐意,尤其是爱慕着师父的姑娘。
她又道:“花萝是吧?我如今先跟你言明,我们现在是坐在同一条船上,可不代表你可以觊觎我的师父。我也知天下间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说吧,你带我们找十方土,你要什么?”
花萝刚要开口,阿媚又道:“焰灵玉是不可能的,谁跟我抢焰灵玉,必须先从我尸首上踏过!”
“我可以不要焰灵玉。”
“你要什么?”
她忽然扬眉一笑:“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湖面上极其宁静,只能听到划船的声音,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荡过。阿媚与花萝话不投机,两人连视线都懒得对上,各自看向一边。
司空坐在阿媚的怀里,约摸是累了,眼睛已经合上。
阿媚也渐渐有点儿困了。
璟流揽过她,轻声说:“困了便歇一会,有为师在。”
阿媚轻轻点头,压低声音说道:“他们心怀不轨,师父要小心他们。”璟流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莫要担心。阿媚的脑袋蹭了蹭璟流的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合上了眼。
花萝见状,咬牙轻哼了声,一扭头对上无穷的视线,又哼了声。
无穷盯着璟流,忽道:“曾经有个成仙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放弃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九重天上的仙君个个道貌岸然,残酷冷情,我不屑。”
璟流一针见血地道:“你心魔太重,无法成仙。”
无穷说:“我宁愿成魔,也不愿成仙。”
璟流看他一眼,淡道:“成仙也好成魔也罢,伤我徒儿者,不论仙魔,我必诛杀。”他说此话时,语调尤其清冷,然而揽在阿媚胳膊上的手却用尽了百般温柔。
如此鲜明的对比,让花萝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大抵是因为有璟流在身边,尽管身在死湖上,可她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舒心。她醒来时,魔谷的天已经变黑了,夜空中的那一弯血月似乎又浓厚了几分。
她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说:“师父,怎么我们还没到?”
话音一落,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身边哪里还有人影?不,莫说璟流,连花萝与无穷也不见了,怀里的司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船上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人。
她睡意顿消!
“师……师父?”
“司空!”
并没有人回应她。
小船飘荡在湖泊的中心,头顶的那一弯血月像是一只红色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心想师父肯定不会贸然将她抛下的,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试图使用法术,然而在死湖上起不了任何作用。此时,夜空中蓦然传来一道幽怨的声音:“我在魔谷等着你……”一句话足足重复了三遍。
一声比一声凄厉幽怨。
阿媚喝道:“有本事就现身!躲躲藏藏算什么?”
夜空中再次回荡那一句话——“我在魔谷等着你……”
阿媚大声道:“谁!”
“阿媚?”璟流摇摇她的肩。
司空也坐到了璟流的双膝上,睁着一双眼睛打量着说梦话的阿媚。
“出来!给我出来!谁!到底是谁?再不出来,我烧了你!”一个激灵,她猛地睁开眼。璟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问:“做噩梦了?”
半晌,阿媚才逐渐清醒过来。
她看看璟流,看看司空,又看看对面的无穷与花萝,还有如老僧入定那般的船夫,方晃了晃脑袋,问:“师……师父?”
璟流笑道:“为师在,做噩梦了?”
阿媚揉揉眼睛,打量了下周遭。
夜色已黑,天空上的那一弯血月与梦中的无二。她皱下眉头,问:“师父,魔谷与浮城一样吗?会像浮城城主那般有摄梦术吗?”
打从她离开妖界历练,体质便特别容易吸引来找麻烦的人。有了浮图的前车之鉴,这回她不得不细想。
回答阿媚的却是花萝,她嗤笑说:“你以为人人都是浮城城主?怎么可能谁都有摄梦术?”
璟流问:“梦到什么了?”
阿媚看了花落一眼,摇了摇头,说道:“罢了,就是个噩梦。”
花萝又说:“说不定你要找十方土,被魔谷谷主知道了,所以才故意给你下马威。”听到此话,阿媚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璟流也看向花萝。
花萝没由来的有点脸红,说道:“我知道的可多了,魔谷跟浮城一样,浮城有城主,魔谷自然有谷主。当初女娲造人剩下的十方土落在魔谷后,女娲怕被心怀不轨之人盗取,让魔方看管十方土。”
“魔方?”
“就是如今的魔谷谷主。”她瞥一眼阿媚,说:“要想得到十方土,必须得击败魔方,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阿媚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从哪里得知?”
花萝说:“哦,我是一株生在魔谷的断肠草。”
就在此时,梦中的那道幽怨凄厉的声音再度在阿媚耳边响起:“我在魔谷等着你……”她顿时往四周望去,并没有任何人影,死湖上一派宁静。
她问:“师父,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璟流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