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卷珠帘,今年安阳的春日多雨,雨刚停,阳光穿过乌云散落。
凤韶走出雅室,易念急忙跟上,她吩咐道:“我们去南城庙。”
易念看了一下凤韶的神情,小心的开口道:“尊主…刚刚唐夫人派人来过了,她又给您带了许多糕点。”凤韶忽然站住脚步,她蹙眉沉思。接连十日,唐夫人日日前来,有时她狠心不见,唐夫人便在华悦楼等个半天。这份情意,她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凤韶继续往前走,说道:“知道了,让人拿到雅室吧。”
马车到了南城庙,凤韶带着易念缓步走进去,这里十分脏污,因为是乞丐和无家可归的人常住的地方,空气中也散发着臭味。周围聚在一起的人,身着破烂衣履,都目含乞求的看着她们。
此番凤韶前来,是来找一位故人。她回到安阳后就派易冥暗中查探,父亲惨死后,宣帝竟说是父亲意图谋权造反,朝野上下无人敢求情,只有一位父亲的同僚宁大人上奏伸冤,可万万没想到却落了个满门流放的下场。易冥收来的情报是宁大人的一家都在流放的路上死了,而宁大人还侥幸活着,在南城庙。
凤韶走进里面,看到貌似宁大人时,竟也看到一个与她一样身份气质不符这里的人站在宁大人的身前,他气质清冷,但是对待宁大人言语笑容时,又温文尔雅。
那男子微微转头时,凤韶心底震了一震,那副面孔,即使略微有些变化,可她认得出来,即便不是看脸,他腰间挂的香囊,便是她小时刚学会做的第一个香囊。
慕安,惟愿一世长安。
他大她三岁,她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小时候她总是拉着慕安的手,告诉他长大了要嫁给他。可世事难测,凤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六年了,她心里全是为父亲报仇,都快忘记了他。
如今,世态炎凉,也便只有他会来看宁大人。那么,他的心里可还记得她吗?
易念看凤韶呆愣住,神情有变,不由小声叫道:“尊主?”她微微回神,见慕安有意转头,连忙转过身去,匆匆离开。
易念一头雾水的跟了上去,刚出了城隍庙竟天降大雨,凤韶思绪有些恍惚,她开口道:“你去马车里取伞来吧,我自己在这里静一下。”易念知道凤韶武功高强,自己一人也不会有事,便放心前去。
凤韶木纳的在屋檐下躲雨,神情呆滞,忽然身边有人一直叫她,她才回归思绪,见到慕安已撑着伞站在她的身边,她更是一时惊讶住。
慕安今日亦是得了消息来看宁大人,他当年无力阻止宁大人一家被流放,只得派人暗中保护,后来得知宁大人一家惨死,唯独宁大人活着却失踪了,最近刚查出宁大人流落至此,他便前来看望。可当他感觉到有一股很强烈的注视时,看到的只是一个女子的背影,直觉有些怪怪的,他便跟了过来。
慕安看着眼前女子复杂的神情,先开口道:“这位姑娘,我们可认识?”
凤韶红了眼眶,她连忙低头躲闪,答道:“不认识。”
慕安继续道:“姑娘来这里可有何事?”
“没…没事。”凤韶刚说完,慕安离她更近了一步,他将纸伞的大部分都给了她,而他也站在她的面前,用后背挡住风吹进来的雨。
凤韶鬼使神差的抬头看着他,恰好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瞳,她这次却没躲闪,而是直直的盯着他。他还是如过往般温柔,却又好像是陌生的疏离。是啊,六年了,他和她的生活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也不再是那个可以随便拉着他撒娇的凤韶了。
六年前。
宣帝突然就下旨让凤平大将军带凤韶一同出征西肃,慕安第一时间便赶去了凤府,见凤韶正收拾细软,风韶见他来了,顿时眉眼喜笑颜开,她甜声道:“慕安,你来了。”
慕安一听到她叫他,心里那份紧张淡化了些许,他大她三岁,总让她叫哥哥,她偏偏和别人不一样,就是要叫他慕安,久而久之,他也就懒得说她了。如今,倒却有几分习惯。
“听说你要和凤叔一同出征?可是真的?”慕安开口问道。
风韶笑着回答道:“是啊,皇上念及我许久没和爹爹在一起,竟破例准我一起随军出征呢。”
慕安还是没办法放下心中担心,他道:“你年纪小小,身体柔弱,怎能受得了这路上的颠簸。”
“还有,在外不比在家里,你如何能保护好自己…”
凤韶打断他道:“好啦,慕安,我不是小孩子了,再过几年我都可以嫁人了。再说又不是出去多久,爹爹只要打完胜仗我就会回来了。对了,你这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呀?”
慕安宠溺一笑,轻声道:“是啊,我担心你,舍不得你。”
凤韶眨了眨眼,他和她向来都是拌嘴,倒没料到他真的会这么回答。她巧笑倩兮,拉着他的手,说道:“慕安,等我回来哦。等我回来,你要陪我过生辰呢。”
慕安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好。”
凤韶打趣他道:“别总我摸头了,等我长得像你一样高的时候,看你怎么摸!”
“你不用长那么高,我长得这样高点,以后就可以很好的保护你了。”凤韶听他讲道,开心的笑着。
犹记当时年纪小,她爱谈天说地絮絮叨叨,而他会耐心的在他的身边宠溺的看着她笑。那年梨花开得正好,相伴一生的梦也真好,只是可惜一切都醒得太早。
凤韶回归思绪,看他一直在看着她,因为离得近,她甚至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个味道是她最熟悉的味道,她小时候刚学会做香囊,做的第一个就是给他的,六年了,他竟还一直带着。
凤韶怕自己会当着他的面落泪,便推开他朝雨中跑走,慕安撑着伞愣在原地,他也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怪怪的,竟会对一个不认识的女子上心,他摇了摇头,撑着伞转身离开。
凤韶一直在马车上发呆,易念从未看过凤韶如此失态,但也不敢开口询问。过了许久之后,易念见凤韶的面色有所缓和,才试探的开口道:“尊主...?”
凤韶已经用绝对的理智去压制住了心底的难受,她回过神后淡淡的嗯了一声,易念继续禀道:“你让去查的人,找到了。”
凤韶瞪大眼睛,惊喜的问道:“在哪?”
“和画像上有点出入,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那个女人眼睛瞎了。现在就在夕后街,我们的人在附近看着呢。”易念如实答道。
“现在直接过去。”
她们赶到了夕后街的那条巷子,在一间破旧的老房子里见到了凤韶要找的人。
凤韶看着那个熟悉的人从房内走出来,她走路有些困难,双腿艰难的拖动着,往上看去,她已经比六年前苍老了许多,因为双眼瞎了的缘故她闭着双眼,左脸颊上还有一道看起来有些狰狞的刀疤。
这个人便是她娘亲的贴身婢女,邓嬷嬷。
当年她和父亲出了那样的事,待她有了自己的能力之后才查探到,凤平大将军的正室妻子在半年后于府中自尽。直到凤韶当上了白楼的楼主后,全面彻查了当年的事,就在前段时日,易冥查到凤夫人身边的邓嬷嬷并没有死。
“谁啊?是谁来了?”凤韶回过神来,她走上前,可看到邓嬷嬷如此狼狈的样子,她实在难以启口。
凤韶很快地调整好情绪,开口道:“邓嬷嬷...”
还不等她话说完,邓嬷嬷脸上明显露出警惕的表情,她往后退了几步,紧张的说道:“你找错人了!”
“不不,我没有恶意,我是凤将军的亲信,你若不信,我这里有证物。”凤韶连忙解释道,边拿出当年在父亲身上取走的铜戒递上前,“您摸摸看,这是凤将军佩戴的铜戒。我姓林,您一定认识林副将吧,我是林副将的女儿,林易的妹妹。”
孔嬷嬷半信半疑的上前接过铜戒在手中摸索,凤韶接着道:“当年我偷偷溜进军队里跟着去了西肃,事发之时,我得以将军保护,没有遇难。我今日来找您,就是想了解一下当年的真相。”
林易的确有一个妹妹,当初也的确是混进军队里跟去了西肃,可事变之时早就死在了乱剑下。
孔嬷嬷呼出一口气,疑心消去,她指着一边的木椅,说道:“坐吧。”
凤韶落在在孔嬷嬷对面,孔嬷嬷欲言又止,她的嘴唇颤了颤,让她回忆起那段恐怖的噩梦并且诉说出来,是需要克服一下的。
“林...林姑娘啊,请问您一下,当年的幸存者只有你吗?韶儿...我们凤韶呢?”
凤韶顿时呼吸一滞,眼眶即刻泛红,她深深呼吸后回道:“孔嬷嬷,当年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凤韶和将军他们...他们都死了。”
孔嬷嬷听此,两行清泪落下,她泣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如此对我们凤家啊...我们韶儿才十岁啊,她只是个小女孩,为什么连她也要杀啊......”
“您知道了什么是吗?”
孔嬷嬷抽泣了许久,她抹了抹泪后讲道:“当年将军在西肃的事传回安阳,说将军拥兵自重,在边关起兵意图造反。而萧廉及时收到了密信赶往西肃查看情况,说...说我们将军和凤家军负隅顽抗,抗旨不尊,所以萧廉才就地正法的。后来夫人便一直找人通路子要面见圣上却无果,之后夫人又开始寻找证据。”
凤韶若有所思的问道:“可是为什么凤夫人要在半年后自尽呢?”
依她对娘亲的了解,她的娘亲亦是个有胆有识的女子,在那样困难的时候娘亲只会想尽办法为父亲洗清冤屈,绝对不会像外界所传悲伤过度选择殉死。
孔嬷嬷哽咽道:“不是自尽...不是自尽啊!我家夫人是被活活逼死的啊!”
凤韶震惊的看着孔嬷嬷,而孔嬷嬷好像回忆到了最可怕的事情,她面目都扭曲了几分,她颤声说道:“夫人收集的证据有了眉目,她正准备要通过尹国侯启禀圣上,可那一日,那一日...萧真...萧真带着人来了凤府......”
“他们将全府上下的丫鬟奴婢全部斩杀,没留一个活口,后来他们逼着夫人交出证据,夫人宁死不屈,萧真...萧真他...他拿鞭子活活勒死了夫人...”说到这里,孔嬷嬷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捂着嘴痛哭。
“我也被划瞎了双眼,他们刺了我一剑便离开了,那一剑并没有伤到要害,我才苟延残喘的活到今天。”
凤韶死死咬着牙关才得以压制住悲愤,她沉声道:“那...那都被屠府了...就没有人管吗...?”
孔嬷嬷说道:“那时的凤家已经落魄至极,朝中的同僚躲都来不及,百姓也听了传闻误以为是将军真的要叛乱谋反,谁会管呢......剩下唯一肯帮我们的尹国侯,也是被气晕了生了场大病,还能有谁记得凤家呢......”
“那慕家呢?慕叔可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且跟父亲也那么要好,他一定会管的。”
孔嬷嬷摇了摇头,冷声回道:“我们夫人几次三番去求他,他都避而不见,而且他还投靠了萧家!慕伯如可当真是狼心狗肺,将军那么栽培他,我们两家那么要好,他竟然说翻脸就翻脸.....”
凤韶怔住,孔嬷嬷在空气中摸探着,她抓住了凤韶的手紧紧握住,郑重的问道:“孩子,你当年也跟着在军中,你告诉我,你说...你说我们将军是不是清白的,凤家军没有谋反对不对?”
凤韶敛下双眸,答道:“孔嬷嬷,将军从未有过谋反之心,将军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孔嬷嬷边哭着边用力的点点头,片刻后凤韶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我此番回来,便是为了哥哥和将军他们报仇。您放心,他们欠的血债,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加倍奉还。”
...
回到华悦楼的雅室后,外面正好下起了倾盆大雨,凤韶站在露台上,陷入冗长的沉默和苍白。
她难以想象,他们死后的那半年里,娘亲的日子多么煎熬,她又忍受了多少的诋毁、屈辱、磨难。哪怕直到临死之际,也是毫无尊严的被活活折磨至死。凤韶甚至可以想象到,娘亲被活活累死之时,眼神该是多么的绝望,多么的不甘,多么的悲凉。
父亲为了亲友和南黎胜了一次次战,却也因此失了算,到最后,几十年的浴血奋战都换不来家人平安。
大雨越下越大,可凤韶却感受不到雨滴打在身上的冰凉之感,她寂静的脸孔缓缓生出一丝茫然与无力的愤怒。凤韶面对着慢慢变小的雨势在栏边站了很久,她用力抚平自己内心的焦躁,心情也渐渐平复。良久后直到雨停时,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回到屋中。
与此同时,唐夫人正好跟随着易念走进雅室内,她看凤韶被雨淋的全身湿了,一下子神情就变了,急忙拉着凤韶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啊?怎么挨淋成了这样!”
凤韶愣了一愣,她也只是挨淋了雨,从前便是伤痕累累也没有这样的关心,唐夫人见她不说话,握住她的手力道更大了几分,唐夫人拉着她回雅室,边说道:“是不是冻出病了,王妈快去煮碗姜汤来,哎,算了算了,我不放心,我自己去弄。”
凤韶拉住要走的唐夫人,道:“我没事的,娘。”
“什么没事,你听话。”片刻,唐夫人又愣住,她颤抖着问道:“你…你刚叫我什么…?”
凤韶微微一笑道:“娘。”
唐夫人喜极而泣,不停的点头道:“承蒙佛祖保佑,你终于肯认娘了!”
凤韶眼神中多出几分坚定,她释然一笑,道:“娘,我们回家吧。”
唐夫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她忍回眼泪,说道:“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