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日出前,暗蓝的天上挂着几颗残星,万籁俱寂,东方的天空升起淡红霞色。
风花楼燃起熊熊大火,凤韶身后站着两个女子,从华悦楼高处的露台看去,刚好可以看到那明显的火势。
凤韶转眼去看那天边的日出,太阳还没有露出来,但天空已有亮色。亦是这样一个凌晨,她也是站在高处俯望,可那一次,俯望的却是风家军的遍地尸骨、鲜血染地。
凤韶开口道:“既已报完仇,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从今以后,没有冯小姐,莫羡也死在了风花楼。”
莫羡释然的微笑,问道:“那你呢?何不如也放下,离开这里,自在的活着。”
莫羡见凤韶久久不语,也不再说什么,朝易念点头微笑示意,挎紧包袱,转身离去。
六年前的那一夜,凤平大将军刚率领凤家军大胜归营,可就在大家放松休息之时,从远处射来数只火箭,营帐皆被火点燃。
凤韶被林易保护起来,一直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她只知道父亲抱着盔甲匆匆忙忙的出去的时候一脸愁容,她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外面的厮杀声一直未停,过了许久,父亲大步走进营帐,身上遍是血迹,甚至有的伤口还正在流血。
凤韶惊慌的扑上前,道:“这...这是怎么了?爹爹...发生什么了...”
凤平摸了摸凤韶的脸颊,苦笑道:“唉…今天是我们韶儿的生辰呢。”
凤平牵起凤韶的手塞进林易的手中,沉声道:“林易,带韶儿从后面小路先走,上山去,那里安全,务必护好她。”林易纠结又难受,可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现在别无选择,他只得郑重的点点头。
凤韶惊恐的瞪大着双眼看着凤平,另一只手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袖,边哽咽道:“爹...爹爹...什么意思,我们要走一起走啊...没有你,韶儿怎么办啊...”
她嚎啕大哭着,凤平俯下身而后紧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道:“韶儿,韶儿,你听爹爹说,你乖乖的听话,先跟你易哥哥走。爹爹一定不会有事的,等这场仗打完了,爹爹就去山上接你回来。”
凤韶泣声道:“你骗人...你骗人...”
凤平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轻声道:“爹爹没骗你,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仗打完了爹得还得给你过生辰呢,是不是。所以乖乖听话,你在这里,我更难放心。”
凤韶无助的痛哭着,泪水如决堤般无法止住,就好像是不好的预感一直在刺激着她的泪腺。帐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凤平对林易道:“没时间了,快带她走!”
凤韶用力的摇了摇头,她抓着凤平的手紧紧不放,歇斯底里的大喊道:“我不走...爹爹!我不走......”
林易拽不动她,只得将她拦腰抱起,凤平看向她的小手,百感交集,片刻后他咬咬牙狠心的挣脱开,林易便迅速的抱着她从后门离开。
躲到山顶上时,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凤家军已然大败,无力反击。父亲被一个年轻男子踩在脚下,那个男子便是萧真。萧真举起长剑,狠狠的插入父亲的手里。带头的萧廉安然坐于马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父亲最后拼力的挣脱站起身,周围的士兵立刻放箭,父亲身中数箭,重重的倒了下去。
凤韶一直在痛哭着,挣扎着,林易死死的抱住她,捂住她的嘴。
天快亮了,太阳刚刚升起,微弱的阳光照耀大地,天上飘起雪花。
她俯视而下,这场大屠杀终于结束了。
再也没有厮杀的声音了,也再也没有凤家军的欢声笑语了。山谷下尸横遍地,一片血腥,就如那修罗场一般。而凤家军的军旗已然破碎,五万凤家军,无一幸免。
萧廉带着父亲身上的盔甲和虎符回去复命了,凤韶跌跌撞撞的跑进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好像在提醒人这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修罗场。这里仿若地狱一般,遍地血尸,无数残尸铺堆成黑压压的一片,可她却不害怕,因为躺在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凤家军的人,有她的亲人、朋友、兄长……凤韶抬眸看到不远处的那具尸体,身上还插着许多箭羽,她只觉得心神俱碎,她颤抖着走向那具尸体,林易想拦却又不忍心拦,便在她身后跟着。
凤韶跪在那尸体前,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她怕碰到尸体后会更加提醒她,这不是梦。她的父亲,那个意气风发的凤大将军,如今却变成一具冷尸。
许久后,凤韶颤抖着伸出手,抹净凤平脸上的血污,看到那双眉眼,她又一次忍不住的无声落泪。她紧紧抱着他,泣声道:“爹爹…你不要丢下我…你说好要回来给我过生辰的…你别丢下韶儿一个人......”
她面色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唯有一双眼眸漆黑幽深,透着空洞与绝望,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尸体。
即使太阳升起,即使日光洒满大地,可她的天空却是阴暗沉重的。
不知过了多久,林易上前道:“韶儿,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凤韶从父亲的衣襟里拿出一枚铜戒,随后磕了三个头。
凤韶抹去眼泪,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说道:“爹爹,这么多年,我知道您累了。您好好睡吧,接下来的事,都交给韶儿吧。”
好像忽然某一瞬间,她变了一个人。她失去了至亲之人,也是从那一刻,她从灰烬中崛起。
凤韶渐渐回归思绪,沉重地睁开了双眸,太阳刚刚升起,日出的光辉洒满大地,那一束光也照在凤韶的身上,一如六年前的那天。她面无表情,喃喃自语道:“念起过去,如涸人饮鸩。荼毒心肺,绝亦不敢忘。”
翌日清晨。
萧廉正在小妾院子里安眠,萧夫人就闯了进来,说萧真出事了,起先他以为是萧夫人不想他在小妾那里过夜,和萧夫人吵了许久,后来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派人去领了萧真的尸体回来了,萧夫人当场昏厥了过去,萧廉看到萧真的尸体也是惨不忍睹,险些上不来气。
可萧真死在风花楼,和他一起的那个妓女也死了,他能找谁去算账?
一夜之间,萧廉一下苍老憔悴了许多,双眼布满血丝,两颊微微发抖着,他一直守在萧真尸体的旁边,无尽的发呆,萧夫人醒了几次后也是几近崩溃。
萧廉的心腹走上前,开口道:“侯爷,尸检的仵作说,公子的右手上有被剑穿过的伤口,死前好似也被虐待过。”
萧廉猛的抬头,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心腹,好似无法相信萧真并非正常死亡。萧颜此时泣声说道:“父亲!哥哥向来警觉,又怎会连着火了也不知道?定是有人暗算哥哥!”
萧廉是十分不信的,他知道萧真警觉敏感,武功高强,谁能暗算到他?萧颜惊呼道:“对!是唐锦韶!哥哥虽然是平时在外面嚣张了些,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谁敢对哥哥下手?可自从那个唐锦韶出现后,屡屡针对我们萧家,先是断了哥哥的手筋,她又武功高强,定是她!”
萧廉仿佛一下被点醒,他紧紧攥住盖在萧真尸体上的白布,阴狠的说道:“唐锦韶,我不会放过你!”
凤韶正在前厅给唐夫人请安时,管家匆匆忙忙的走进来,禀道:“将军,萧家出事了,萧公子昨夜死了。”
一语即出,厅内的人都露出震惊的表情,只有凤韶面无表情,好似早就知道一样。
大哥先问道:“怎么回事?”
“昨夜萧公子买下新的花魁,后半夜时风花楼燃起大火,萧公子的厢房在最里面,火势也偏偏最旺,没能救下来。萧家早上派人去领回尸体,听说都烧焦了……”萧真就算是死了,也是丢尽脸面,何曾有过男子死在风花楼里,背地里是说不尽的嘲笑。
唐夫人是信佛之人,一听到此紧蹙眉头,哀叹道:“萧家作孽太多了,凤家和冯家都败给萧廉…如今也是报应啊…”
一听到唐夫人提到凤家时,凤韶眸光闪现,唐将军连忙说道:“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唐夫人看了一眼唐锦丰和凤韶,会意的只字不提。
冯家还好,可人人都知,凤家是宣帝的一个心病,谁都不敢提。凤平死后,有要好的同僚上奏平冤,却也惹来了杀身之祸,从此以后,无人再敢提起凤家。
凤韶转移话题道:“父亲,我们虽然与萧家不和,可面上礼节还是要做好的。”
唐将军点点头,若有所思的对唐锦华说道:“华儿,一会一起去萧家一趟吧。”
萧府。
凤韶跟着唐将军和大哥一起进了萧府行丧礼,礼数上总要过得去,唐将军和唐锦华在萧家留下说些场面话,凤韶便先独自出府等候。
青桑走近她,笑着说道:“小姐呀,步侯爷跟您打招呼呢。”
凤韶步伐一顿,抬头看去,只见步临风着一身黑色华服,站在不远处笑着看她。她微微一愣,步临风虽总是一副似笑非笑之态,可那双眉目,永远淡淡疏离,遥不可及。她走上前去,微微屈膝道:“步侯爷是在等尹大哥吧?”
“不。”他勾起唇角,看着她,继而道:“我在等你。”
凤韶尴尬的轻咳了两声,说道:“等我干嘛?”
他理直气壮的道:“我担心你。”
凤韶有一瞬间的怔愣,心里仿佛有一股暖流怔游走于他的四肢百骸。
许是因为除了萧真,唐夫人的身体也调理好了些,她的心情很好,便也耐心了几分,说着:“我父亲和大哥都在呢,况且应付她们还是能够的。”
话音刚落,步临风一把将她拉过,而后又挡在她的面前。凤韶缓过神来后只见萧颜气势汹汹的穿越人群快步走过来,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易念刚要抽出佩剑,被凤韶眼神制止,这是萧府门口,又正值萧真的葬礼,若是她在府们这样动刀动剑的怕是更有人会小题大做。
没有人敢拦着萧颜,步临风也没有动作,只是抬眼望了萧颜一眼,这一眼,仿佛长在寒冰中的利刺,褪去伪装,又冷又尖。
惊的萧颜颤了颤,她站定脚步,嘀咕道:“这个贱女人,一个两个的都给她撑腰。”随后,她怒喊道:“唐锦韶!我定要你血债血偿!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府门口的官眷和路人皆站定看这场热闹,凤韶眼眸一沉,目若寒霜,她轻轻推开步临风,对上萧颜的目光,耐人寻味的笑了笑,道:“下地狱吗?那地方我去过,遍地尸骨,鲜血淋漓,的确可怖的很。”
萧颜被她的神情唬的愣了一愣,她没想到凤韶不过年纪和她相仿,身上散发的气场倒真像从地狱来索命的恶鬼。
是,她去过地狱,对于她来说那就是人间地狱。她的父亲,她的朋友,她的长辈,都死在那里。那里的确是遍地尸骨,可都是她亲人的尸骨和鲜血!
萧颜稳了稳心神,刚要张口斥回,却见凤韶面色阴冷的走上前几步,冷声讲道:“你派去的人杀了我的一个婢女,如果她没有死,这会应该已经成亲了。还有我的嫂嫂,直到她出去的那天早上,还在满心欢喜的同我讲她腹中胎儿。”
“地狱吗。”她饶有意味的喃喃重复念道,忽而幽幽的冷笑出声,而道:“我早已身在地狱,现在该下来的,是你了呀。”
萧颜脸上最后维持的那一丝体面从容,也消逝得无影无踪,浓烈的白雾在两人面孔之间逸散,浮荡。
这才是开始呢,你们萧家也好,皇室也罢,欠我凤家的五万鲜血人命,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