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
萧颜端坐在铜镜前,她今日打扮的精神,神采奕奕,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眼角眉梢间都透着新婚的喜悦。冬怡端着碗三丝银鱼羹递上,萧颜接过后开口道:“慕安呢?”
冬怡垂着头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禀,萧颜看她的模样反应片刻后心里了然,她神色一凛,问道:“他是不是又去华悦楼了!?”
冬怡颤颤巍巍的答道:“慕公子许是有事…”
萧颜怒气冲冲的把碗摔在地上,高声道:“他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去华悦楼看唐锦韶那个小贱人!”冬怡惊吓的连忙跪在地上,待萧颜冷静下来后,她冷声道:“我让你去找的人找的怎么样了?”
“奴婢还没找到,上次唐小姐被刺杀,和…和小姐您…您出事后,侯爷看的紧,不让我们再轻举妄动。况且我找了好多家的杀手,他们都不肯接这笔买卖,我询问好久有一家才肯告诉我,是江湖上有人打了招呼…”
萧颜沉默了许久,她轻抚着发髻,意味深长的笑道:“既然动不了她,那她身边的人呢。”
“唐锦韶,你让我尝到的痛苦,我该还给你了。”
华悦楼。
易幽堵在雅室的门口,冷声道:“慕公子,我家主子不在这,你回去吧。”
慕安神情有几分焦急,他道:“易幽姑娘,我有话要对韶儿说,请你行个方便吧。”
易幽再懒得与他多说,她不耐烦的讲道:“慕公子,请你现在离开这里,如果你不肯见好就收,我就让人‘请’你出去了。”
“易幽。”林易慢步走了过来,嘲讽道:“他可是萧家的得意女婿,若是他在华悦楼伤了什么,又要找上我们的麻烦。”
慕安百感交集,不知如何面对林易,只得叫道:“易大哥…”
这一叫勾起了林易的回忆,他记得小时候凤韶经常带着慕安来军中找他,他们三个一有机会便出去游山玩水,那时的时光真是无忧无虑,可惜造化弄人。
当时的林易坚信着一切会一直这样平淡美好,就像凤韶坚信着不管发生什么慕安都会在她的身边。
林易心软了几分,他开口道:“我不管你怎么想的,现在局面如此,你便放过韶儿罢。”
慕安长叹一声,哀道:“易大哥,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我…我只想看看她是否安好…我…”
林易抬手制止他说下去,继而漠然道:“慕安,你现在是他人夫了,说这样的话只会害了韶儿。你开开心心的去迎娶了你的新娘子,可那段时间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的她吗?”
“她需要你的时候,只有她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上,要如何面对,要如何抗争,都是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慕安无助又愧疚的垂下头,此时易绾已经带人过来了,易绾看了一眼慕安,开口道:“慕公子,不要让我们难做,请吧。”
慕安祈求的看向林易,说道:“易大哥,我就见韶儿一面,求您了...”
林易狠心的递给易绾一个眼神,随即那两个人便要上前扣住慕安,忽然有声音响起道:“住手!”
一干人随势望去,只见凤韶带着易念走来,林易连忙上前堵住她的去路,问道:“你怎么来了?!”
凤韶道:“他要见我。”
林易压抑着愤怒,低吼道:“他现在是萧颜的夫君,你见他做什么?!”
“我不在乎。只要他想见我,那些我都不在乎。”凤韶平静的回道。
“凤...唐锦韶!你给我清醒点!”
易念和易绾面面相觑,也不敢上前劝阻。易幽上前拽了拽林易,低声劝道:“别这样,在这里僵持着让往来的人看见了不好,索性就让尊主和他好好谈一下吧。”
林易深深吐呐一口气,他看向凤韶,正色道:“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他的身份,韶儿。”语罢,林易拂袖离去。
凤韶和慕安二人走进雅室,两个人就尴尬的站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窒息的沉默,慕安不知该做何解释,凤韶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他,亦未发一言。慕安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昔日那般的亲密无间,他不曾想到会到如今的无话可说。慕安百感交集的抬眼细细的看着她,只见她本就巴掌大的脸更消瘦惨白了几分,他苦涩道:“你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
她一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慕安看凤韶眉目波澜不惊,心底徒生苦涩,只知道她对常人的淡漠疏离,如今对他也是这般了。他动了动嘴角,却只说了“对不起。”
可他不知道,她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其实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她注定不会在一起,只有她不知道。他和她之间,隔了太多的事情,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或许就是注定无法携手同归。
他说过会保护她一辈子,金钗绾住青丝,万家灯火不休不灭。她没哭,只留一生桎梏。
凤韶像六年前一样拉了拉他的衣袖,笑着对慕安说:“但凡你有半分回应,我拼死也争了。”
可他何尝不是。
但是他的父亲面含冷意的用凤韶加码,一点一点的用钝器敲击他的防线。原来,对于自己这条命的掌控权,其实也不在他手上。他曾坚定地以为,他和那些京中子弟不一样,可他真的错了,这官家子弟,哪个能做了自己人生的主?当他签下那一纸婚书的时候,他却连嘴都无法张开,仿佛一团燃尽的灰烬。
许久后,慕安有些出神的开口道:“你记不记得你和我说,等这一切都结束后,我们要在山间搭一个木屋,不问世事,安乐一生?”
凤韶一怔,她鼻头一酸,回道:“我记得,我以为你已经忘了。”
慕安道:“我没有忘,我从来都没有忘,我一直都记得。你说这些话时的神情、语气、停顿,我全都记得。”
凤韶苦笑道:“可是记得又有什么用?现在的境遇还能允许我们做什么呢?”
慕安走上前握住她的双手,他目光坚定的直视着她的双眸,说道:“韶儿,我们不报仇了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吧,现在就走,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永远不回来,好不好?”
“就我们两个人,我们现在就走,什么都不管,离开这里,远远的走,韶儿,好吗?”
片刻间手的碰触,她感觉的到他的手很温热,可她清楚的明白,她留不住这寸余温的。
况且,时移世易,遗憾一错,再也不需要了。
就像林易提醒的一样,凤韶不会忘记她自己的身份,更不可能放下她所担起的责任。她狠心的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沉声道:“慕安,对不起,我做不到。”
慕安了然的笑了笑,笑意悲凉,他轻声道:“韶儿,我真的爱你,如果我们下辈子还能再遇见,我们直接去山林隐居吧,别有那么多周折了,周折太多还修不成正果,太折磨我们了。”
凤韶心口一沉。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是挽留还是后悔,又是其他什么。
他们两个人都很崩溃,都在为难,彷徨,犹豫。
世人都说她聪慧玲珑,没有她应付不了的局面,扭转不了的乾坤。
没有吗?
她的人生中,比面对生离死别还不知所措、麻木窒息的一刻,就在此时。
她真的很想抱他,很想就这样放下一切跟着他一走了之,可又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凤韶恍惚的回过神来,而慕安已经不在屋内了,她将喉咙中的苦涩咽下,面目上又恢复往常的从容淡漠。
她也正要推门离开时,恰巧屋门被推开,易念匆匆走了过来,禀道:“唐家派人来了。”
凤韶微微一愣,有种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问道:“怎么回事?”
“尹小姐到现在还没回府,唐家派人去寻了也没找到,唐夫人派人来叫您回去。”
凤韶连忙快步离开,边道:“快让白楼的人去搜,”
待她到了唐府门口,唐夫人就在府门口等她,见她回来了连忙上前,拉着她的手泣声道:“鸢儿白日就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音信全无。你父亲派人出去找了,到现在都没找到。”
二人走进前厅,只见一家人都在前厅里等待消息,唐锦华更是急的到处走,俨然一副失了心神的模样。
凤韶瞧见一副熟面孔,是尹鸢身边的婢女元香,她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元香刚才禀报了一回,现在也定了几分心神,直接回答道:“夫人挑完绸缎正准备回府,正巧碰上了李尚书的夫人,李夫人非要拉着我家夫人去李府作客,夫人无奈只好去了。在李府上,那李夫人又有事要屏退下人,我只好出去了,待我察觉不对再找的时候,李夫人非说我家夫人已经回去了,我问遍了全府上下,都是同一口径。”
今早凤韶出府前正好碰见了尹鸢,她说织锦居新来了位卖蜀锦的商人,她要亲自去挑些布料给未出世的孩子做,凤韶也没多心,便让会些武功的棠木跟着尹鸢保护她,有棠木在,多少不会有事的。
她问道:“那棠木呢?”
“棠木一直跟着小姐,寸步不离,我退出来的时候,看着棠木也守在夫人的身边。”
凤韶点点头,对唐夫人安抚道:“棠木会些武功,她跟着嫂嫂的身边,应该不会有事的。”
易念此时正好回来,快走到她的身边,附在她耳边禀道:“搜的人回来禀报还没找到。”
凤韶攥紧拳头,低声道:“去找步临风,让他派人帮忙。让白楼的人去李府打探情况,把易冥给我叫过来。”
易念应下,又匆匆离去。唐锦华见状又长叹一声,他急的全身是汗,无力的瘫坐在椅上。
这一晚,唐家人一夜未眠。凌晨时分,步临风带着人将尹鸢和棠木带回来了,大嫂已是昏厥,下身满是血迹,看样子孩子是没了。
唐夫人熬夜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此时见尹鸢满身是血,更是惊吓的昏了过去,丰弟和父亲连忙又送唐夫人回院子,大哥那边便带着太医去看尹鸢了。一时慌乱的前厅,才归于平静。
“尹鸢是在街巷一间破屋子里的发现的,去时已经昏厥了。她被你的婢女藏得很好,所以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只是你的婢女…”步临风轻叹一声,他看到棠木的时候也着实一惊,“去看看吧,她...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
凤韶来到棠木所在的房间里,她大步走上前,而躺在床榻上的棠木睁着双眼,身体止不住地颤栗。
凤韶拉起棠木的手,轻声安抚道:“棠木,没事的,没事的啊,易幽马上就来了。”
棠木意识渐渐涣散,她喃喃道:“我疼...我疼......”
凤韶此时在注意到,棠木全身都裹着很大的披风,她皱起眉头,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此时此刻很强烈。她缓缓伸出手微微掀起披风,却被棠木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惊的一震。
棠木的上半身全都是被捅的刀口,血迹已然干涸。而下半身更是惨不忍睹,大腿根部血肉模糊,显然是被好几个人凌辱折磨的样子。
棠木用力紧紧抓着凤韶的衣袖,她虚弱的说道:“小姐...我好疼...我...我真的好疼......您...您给我个痛快吧。”
凤韶咬牙极力隐忍着,她安慰道:“棠木,再坚持一下,易幽马上来了,你坚持住,我...我和青桑还要去喝你的喜酒呢。你坚持住...”
她摇了摇头,紧拽着凤韶的衣袖又加了几分力道,乞求道:“小姐...求您,帮帮我吧...”
棠木意识清醒的被抓住,然后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对她施暴却无力反抗,现在也是苟延残喘,此时的痛和凌迟又有什么分别。
凤韶颤声道:“不...你不会死的,棠木,你坚持住,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忽然,棠木的嘴角涌出血来,她那张清秀的脸上,全都是痛苦的神情,甚至疼的面目都扭曲了。
凤韶哽着热泪,哽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疼,她从袖中慢慢伸出匕首,可她的手一直在抖,她真的下不去手。
棠木笑了笑,她松开了凤韶的衣袖,转而去抓她的手,眼神绝望的看着凤韶,说道:“小姐,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语罢,她借着最后一丝力气用身体撞上那把短刀,那一刻,凤韶清晰的听见了刀锋戳进肉里的声音。
棠木倒在了床榻上,那把匕首还插在她的胸口处,而她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死不瞑目。
凤韶沉重的阖了阖双眸,她的脸色越发惨白。片刻后,她颤抖着伸出手,替她合上双眼。
此时青桑才闻讯从钟灵院赶来,她扑在棠木的身体上,若是平常见到如此可怖的场景,青桑那胆小的样定会被吓晕,可如今躺着的是她朝夕相处的姐妹,青桑趴在那里嚎啕大哭。
凤韶猩红着眼睛缓缓站起身,离开了这间房。步临风皱着眉,默默的在她旁边跟着。
她有一些恍惚,这一刻是真的吗。
早上她出门前,还在同棠木商量她的婚事如何操办,还笑着看着青桑和棠木打闹拌嘴。可现在棠木却满身是血,了无生气的躺在里面。
棠木什么都没有做错,她一直都是那么天真,她还为她的婚事期待着欣喜着,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凤韶被步临风搀扶着回钟灵院,路过花园时,他们二人正巧听到一个婢女说话:“我发现自从小姐回府,府上就不安宁,你说小姐不会是克星吧?”
另一个婢女惊呼道:“啊?不会吧?小点声,可千万别让人听到。”
那个婢女刚要再说话,抬头竟看见凤韶走来,凤韶只是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她就吓得不停的打冷颤。凤韶冷声说道:“管好你的嘴,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那眼神和话语之中的冷酷无情让那婢女惊吓得面色发白,她以前就知道小姐总是冷冷淡淡,可也没有见过小姐这个模样,简直是骇人到了极点,她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连滚带爬地退下。
步临风看着凤韶,那凌厉的气势毫无遮挡,她明亮的眼睛里,此刻满满都是怒气和戾气,甚至有一丝杀机。他见过的女子,都是尽量的装可怜扮柔弱,只有她,会把自己凶狠展露出来。
他自然也知道,这次下手的人惹毛了她,但是他倒也想看看,她会以怎样的方式反击。
易念此时办完事回来了,步临风会意几分,尹家的人应该也快到了,他该过去了,便说道:“你既然有事,我便送到这了。”语罢,他径自离去。
凤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她很强烈的直觉这是萧颜所为,因为尹鸢性情温和,尹家更是皇亲国戚,尹鸢应该不会树敌到这种会置她于死地的。除了萧颜,她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什么人所为,现在就等易冥去查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