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主哪里有什么心思吃什么茶,闷闷地离去,找个僻静处坐着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满脑子吃茶去吃茶去,行不知行,坐不知坐,吃不香睡不着,辗转反侧,做事情安排工作更是丢三落四、差错百出。这一切赵州老和尚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知道院主这下疑情现前了,功夫真个得力了。
赵州从谂老和尚那真是大禅师。大禅师其实没什么奇特,大禅师只是个平平淡淡、简简单单没有分别心的人。赵州老和尚就是这么个样子,在他这里没有什么法,没有什么术,更没有什么玄妙的秘诀、深奥的文化之类,他平淡应事,本分待人。在他眼里没有亲疏,更没有恩仇,当然也没什么贤愚之别,你只见他一面,他不认为你是别人,你追随他十年,他也不认为你是自己人,你给他一百两黄金,下次见面他还可能不知你是谁,你把他的房子点上火,下次见面他也可能记不得你是谁。尽管如此,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名声还是很大,前来观音院参访他的人很多。人多人少对赵州其实没什么,反正他很简单,不管什么人来,你要问话,我就答个一言半句,你不问话,我就给你杯茶吃。那时候他那里还没有什么客堂,凡来人都不是来做客的,都是为道来的,既然为道来,就没有什么客套。丈室也就是客堂,方丈也就是知客,反正简单。旁边桌上茶壶茶杯现成,茶叶他有的是,因为来访的人都很恭敬,供养的当然都是各地好茶,品种挺多,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品牌商标之说,但品种和质量的讲究还是有的。可赵州老和尚不懂这个,懂也不讲究,那时还没有什么茶文化一说,即使有,老和尚也不弄这个,茶文化这种名堂是后来的文人闲人们搞出来的。在赵州老和尚眼里,吃茶就是吃茶,再弄些啰里吧唆的名名堂堂干什么,尽打闲岔,扰动六根。因此他只是把各种茶随便放在那里,茶壶茶杯开水现成,来客自便,当然,老和尚有空时也会亲自倒茶,有时由侍者倒茶,总之没有一定的规则程序。
这天老和尚挺忙,不一会儿,先后来了两个人,前一个到来给老和尚顶礼三拜,老和尚问:“你以前来过吗?”那人说:“来过。”老和尚点点头说“吃茶去”,这个禅和子一愣,竟然开悟了。紧跟着第二个禅和子又进来了,给老和尚顶礼三拜,又抠抠索索从囊中掏出一锭银子供养老和尚,老和尚又问:“你以前来过吗?”那人说:“没来过,这是第一次来。”老和尚又是点点头,说“吃茶去”,这个人一愣神,也开悟了。二人忙不迭地礼谢老和尚。其实老和尚没别的,人家大老远来了,总不能一句话不说把人家打发了,可说什么?问人家贵姓?废话!出家人都姓释。问人家府上哪里?废话!出家人哪有府上?问人家从事何业?废话!还造业那叫出家人么?只好没话找话,问人家以前来过没有,其实他才不关心你来过没来过呢,来过没来过下一句都是现成的:“吃茶去!”
说到这里,各位看官要问啦:能这么神么?老和尚这么一句话,来人就开悟了?我们如今吃茶去吃茶去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龙井茶普洱茶白茶红茶绿茶清茶高温茶保健茶日本茶南韩茶铁观音大红袍武夷岩茶都吃遍了研究到家了怎么到如今还没开悟呢?不明白吧?不理解吧?不平吧?郁闷吧?你别不信,听老赵慢慢说。
古代的禅和子和如今的禅和子可大不一样,古代人单纯,道心坚固,修行真修行,学佛真学佛,参禅那是真参。古代的禅和子真做功夫啊,行住坐卧都在功夫中,他们那时行脚那是真行脚,草鞋磨穿多少双,真吃苦啊!那时候哪有火车汽车坐呀?更不可能坐飞机啦,打的士包出租更不可能,千里百里全靠两只脚。他们到各个道场都是完全为寻访善知识,为了把功夫弄个水落石出,根本不像时下一些人那样轻松潇洒,空中飞,水上漂,平地驰,日行千里万里,身上无汗,脚上无泡,到哪里之前还要先打听那道场风景美不美,饭茶香不香,单银多不多。那时的人时时都在功夫中,六根不逐六尘,偶尔开口都是道上的话,一切言语举动都往道上会。因此他们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见到大善知识赵州老和尚,岂肯放过一分一秒开悟的机会,心神岂敢有一丝一毫走着?在这种状态下,经由老和尚出其不意一句吃茶去,顿时众流横断、桶底脱落,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不过话得说回来,尽管过去人根性利,道心坚固,用功精勤,但真要开悟还是不容易的,像这样十分八分钟之内就连续两个人开悟,那还是很殊胜稀有的事情,别人会羡慕死的。这不,这场景让后院主师父看到了,后院主放不下了,起分别了,他过来向老和尚问话了。
这里不妨先介绍一下这位后院主,院主是过去的称呼,大概相当于现在丛林中的监院啊堂主啊之类角色。想一下吧,大名鼎鼎的赵州大禅师座下的院主,岂是等闲人物?论仪表,堂堂皇皇;论出身,书香门第;论文凭,老赵不懂,大概低不了,怎么也相当于如今北大清华研究生之类,那学问那知识,海了去了,《金刚经》、《法华经》倒背如流,千二百公案信口拈来,讲经说法,天花乱坠。若在今天,这等法师早就声震海内外了,但那时人老实,这位后院主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这些知见都不是,自己还没有亲证本地风光、亲见本来人。这也难怪,依院主的悟性和根器,如果放下万缘死下心来做功夫,恐怕比刚才那两位师父开悟更快,可是他不行啊,他干院主得动脑动念头啊,这太打闲岔了,功夫很难成片啊!过去的出家人有几个爱争着当什么方丈、监院、知客、维那的?耽误功夫啊,出家干什么?要了生死啊,一口气不来就是后世呀,自己生死未了却多管闲事这不是不知死的鬼么?那时的人,若让他住禅堂,或进大寮做饭烧火甚至去挑粪浇水摆弄菜园子都很欢喜,可以做功夫呀,即使功夫做得不上路起码也可以培点福报资粮,若叫他们当什么方丈、院主,管人管钱管物那才闹头呢,躲都来不及,弄不好不仅生死难了,还很容易消福折寿背因果,哪里像现在一些人,不知个中厉害,面对权位名利勇往直前、前仆后继,大丛林若排不上个位次,哪怕自己去承包一个小庙也要当个一把手。当然,这是赵文竹不知深浅妄加评论,出家人的过失是你一个业障在家居士可以说的吗?不过诸位看官莫起分别,咱这不是表法么?表法就要说正理,这些现象,这些道理就是这样,只能这么说。
好了,不扯远,再回头说这院主。这院主可真没有半点名利心,谁叫他太出色了呢,让老和尚看上了,委以重任,不干行么?师命难违呀!什么叫菩萨道?为了成就大众成道成佛,自己下地狱也得干呀,真放下就是真承担呀。这头放得下那头拿不起,那不叫真放下呀。只要心心在道,做事就是修行用功啊。这不,悟道的机缘到了,岂可放过?于是那院主就凑过来也具足威仪对老和尚如是三拜,合掌问言:“老和尚慈悲呀,看在弟子一片愚诚,多年追随老和尚不辞辛劳的份儿上,请老和尚为弟子开示。刚才这两个人,怎么说来过您叫他吃茶去,说没来过您也叫他吃茶去?您究竟这里有什么微妙的用意,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啊,发了什么功力啊,怎么他俩一下就开悟了呢?”
听了后院主的问话,再看着院主那一脸的困惑和期待,赵州老和尚何尝不想让院主开悟,这是他的得力弟子得力助手啊,可因缘不到就是不行,这不是说教可以解决的事。这院主就是知道得太多了,说什么什么明白,一明白就滑过去了,都成了佛油子,转轴脑袋了,我这里再给他讲一个为什么,他就又多了一个知识,少了一个开悟机缘。于是老和尚就死死地盯着那院主,那院主合掌站立使劲地支楞着耳朵期待着聆听精彩开示,不敢眨一下眼睛,这时赵州老和尚忽然叫一声“院主”,“哎”,那院主本能地应了一声,老和尚两眼一瞪:“吃茶去!”拂手而去。
院主一时傻在那里,老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其实这一刹那间的惊愕,那昭昭灵灵的本来面目已经现前了,只是那院主毕竟是久经场面的人,耐摔耐打又耐喝,想傻也傻不透,分别意识起得太快了,错过认识本来面目的机会。这就是知识分子的通病,知道容易见道难,只缘脑袋太灵活。这一来更复杂了,这院主想,这事严重了,来过吃茶去,没来过吃茶去,我问一句为什么吃茶去,结果叫我也吃茶去,这老和尚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惜我读了这么多书,又跟了老和尚这么多年,怎么这么个事情就弄不明白呢?结果院主哪里有什么心思吃什么茶,闷闷地离去,找个僻静处坐着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满脑子吃茶去吃茶去,行不知行,坐不知坐,吃不香睡不着,辗转反侧,做事情安排工作更是丢三落四、差错百出。这一切赵州老和尚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知道院主这下疑情现前了,功夫真个得力了,于是也就任他差任他错任他傻任他呆。
很多日子,那院主都是如此呆着傻着迷糊着,浑浑噩噩闹不清这个是谁哪个是我,终于有一天忽然一个趔趄,哗啦啦天塌地陷,身心世界一时粉碎,寂光真境轰然现前,他过来了。
这天赵州禅师正在庭前宴坐,忽见后院主匆匆走来,气象大不似从前,赵州说:“何事匆忙?不好好照顾功夫?”院主说:“让功夫见鬼去吧!”赵州随手操起禅杖:“打杀你这个狂徒。”院主说:“打不得了也,弟子再也不随老和尚舌头根转了。”赵州一把揪住院主的领口:“速道!速道!”院主轻轻地推开老和尚,笑眯眯不紧不慢地说:“吃——茶——去。”
赵州笑了。
幸福是一种感觉,与物质和地位并无直接因果关系。
慢是慢了点,可咱不焦虑,不失为一种牛。
所有的功夫,只是觉察而已。
甜酸苦辣尝遍,方知清淡滋味最美;
万水千山走过,才见本地风光绝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