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已过。
一辆黑紫色的老爷车由冥府七栋出发开往都会火车站。莉西娅乘坐其中,双手端着一只绿玻璃罐,里面塞满了葛乡花的稚嫩骨朵。
作为分别的礼物,从价值来说,的确不够分量,但从心意来说,远远超过满分。
莉西娅刚打开木塞,鼻翼就嗅到一股比雨后旷野还要清澈的味道,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取出一朵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初生的葛乡花蕾会在一夜成型,清晨绽放,花虽美,可开了花后香味便会涣散,口感失衡越过苦界,难以入口,不足以作为茶饮。而花蕾则不同,包心含香,汇清泽之风、藏夜光之滋,沁在水里,无论暖凉,都是口感上乘的茶汤。要获得这一罐均匀饱满的葛乡花蕾,不知茶茶在夜里起身过多少次。
莉西娅将木塞盖上,拉开窗帘,望着外面呼啸而过的景色,那青铜与黑的街景,竟变成了自己的心境。
我身为圣城十戒,不可怠惰。
她松手放下窗帘,坐正姿态,对担任司机的兔哥下令:“巴洛,我以圣城十戒的名义要求你,教会丁茶茶最好的格斗术,至少,要让她在摆渡人中拥有匹敌鬼差的战力。”
被直呼其名的兔哥显然意识到了莉西娅的认真,心念一动,想到许多,忙问:“莉西娅小姐,你该不会想……”
“是,我就是那么想的。”莉西娅果决的回答。
“明白了。”兔哥勾起嘴角,会心一笑,只不过脸上多了一份无奈。且不说茶茶喜不喜欢战斗,要让一个菜鸟级别的摆渡人成为其中拔尖,还得抗衡鬼差,谈何容易,摆渡人并不是英灵,再强也不可能斗得过鬼差。兔哥想起了艾美,她全力应战,还是被完虐,最终沦落了一个悲惨的下场。
“恕我多嘴,莉西娅大人,你的想法丁茶茶她会接受吗?”兔哥手扶方向盘,看了看后视镜,换回下对上的尊称。汽车高速前进,形成的气流把沿途中那些刚刚飘到冥府的灵魂逐一掀翻,它们就像被扫起的落叶,漂浮、翻滚,然后沉淀。
“这是为她好。”莉西娅回应。
“以‘爱’之名伤害对方的例子很多,莉西娅大人。”兔哥尽可能的缓和了口气,说完,又瞟了一眼后视镜。
莉西娅下意识抓紧了茶罐,低头,粉色的头发从肩上垂到手臂,紫色双瞳被遮盖在阴影之下。她咬住下唇,再无回应。
都会车站在欢送的仪式上向来要比欢迎更为热心,在他们看来,特别贵宾的每一次到访,都是对车站安全工作的极大考验,一旦有个闪失,从领导到员工都要架起来烧烤。“一人生病,全家吃药”的管理模式由古至今,乐此不疲,即便是冥王大人亲自主政那会儿,这现象也没有变过。一方面源于管理层认为这样能加强成员之间的紧密联系,提高整体效率;另一方面则是“回响叛乱”时期遗留下来的准军事化管理手段。
不过落到现在这个“年代”,大家只知道——无辜者,竞遭殃。
就比如拦下兔哥汽车的见习生并不认识莉西娅,若不是松狮犬站长刚好巡视到通勤口处,这罪责就要整个站务班组来承担了。
“恕罪,恕罪!这小子瞎了狗眼,不认识莉西娅大人!”松狮站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还不退下。”莉西娅冷言冷语,看也没有看这个毛茸茸的家伙,抬着高傲的头颅,进了站台。
如果要说错误,莉西娅倒也犯了一个,她竟然来得最晚。看着站台上列队的守卫和分布四周的鬼差,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带着歉意打断了长老与白王的聊天。她单膝下跪,请罪道:“莉西娅来迟,向长老大人请罪。”
翰文德没有急于让莉西娅起身,而是问白王:“现在几点?”
白王抬起手腕,看表,说:“7点30分。”
“莉西娅,”翰文德回过头,问:“命令几点?”
“8点。”莉西娅答。
“那我得责怪你来得早了,”翰文德长老笑笑,“你快起来吧,我也不想这么早来这里,说实话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呢,”他指着白王又说:“这事要怪白王。”说完亲自去扶莉西娅。
莉西娅哪敢让翰文德扶她,只带他身体稍稍倾了一点,自己便赶紧站起身来,退到一边待命。
“这事的确怪我,”白王指着车厢说:“我派鬼差确认车厢内部安全时,在长老包厢的沙发上发现了一枚脚印,事态严重,于是提前进行了通知,结果长老告诉我那是他整理上部行李时留下的,虚惊一场,我已经将维护车厢卫生的保洁开除了,关键时刻还不集中精神的人,没有任何价值。”
“长老大人,整理行李这事,请务必交给下人去做。”莉西娅劝道。
“‘前半生’被人伺候惯了,‘后半生’还是自己动些手吧。”翰文德报以微笑。
“长老你人是真的好,我可比不了哦,”白王摸摸鼻头,说:“给您准备的‘冥府特产’已经上车,另外,”白王回头,接过迪斯递上来的礼盒,说:“这是给莉西娅小姐准备的礼物,葛乡……”话讲到这里,白王终于注意到了莉西娅手里的玻璃茶罐。
“白王要检查一下么?”翰文德察觉后问。
“什么?哦,不,怎么可能,”白王脸上挂着半真半假的笑容,说:“我这盒里除了葛乡茶还有别的,莉西娅小姐在旅途中可打开来看,保证都是你喜欢的。”说完,献上礼盒。
莉西娅没动。
“莉西娅,白王大人的心意,收下吧。”翰文德给了指示。
“是,长老。”莉西娅接过礼物,拿在手中,像拎着一袋垃圾,脸上也没有一点感谢之情。
在白王的送行下,特别专列缓缓驶出车站,与此同时,鬼差也正陆续撤离。迪斯向松狮站长递去签完字的记录簿,用笔尖戳着他的脑袋说:“还好,脚印是个误会,否则,你懂吧?”
松狮站长都差点叩首了,说:“懂懂,当然懂。”拿着本子边鞠躬边后退,直到跑远。
迪斯长舒一口气,问正在快步走来的珑:“去哪了?”
“和布里克清理了一些原住民。”珑行礼后,回应。
“谁?”迪斯挑眉问。
“清洁工,清洁工家属以及他们清洁班组的所有人,共计十二。”在珑的眼里,原住民群体不过一个数字。
迪斯拿出个小本子,勾画了一下,问珑:“布里克犹豫吗?”
“不,很果决。”
“嗯……”迪斯把笔头放在唇上,想了想,说:“叛军没有寻求原住民的支持,不然总要顾忌他们的感受,不过也不好判断,毕竟我们都是没有‘人性’的鬼差。”
“布里克不一样,他是叛军。”
“你又说这样的话了。”迪斯翻了翻本子,不打算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看了看本子上的名单,说:“宴会上嘲笑白大人文采,笑得最开心的几个,”迪斯一把扯下那页,塞给珑:“找好时间节点,明白?”
“属下明白。”珑看了看上面的名单,都是名人,不难辨认,只是最后一个名字“哈瓦罗里斯哲”,完全没听说过。旁边标注写着“环声公司零件供应商?”,那个问号,被用油性笔描了又描,像长满倒刺的鱼钩。
“对了,这事你也把布里克带上,以后我们队的所有任务,都把他带上,艾美事件之后他总要找个新的接头人吧,也不知道是摆渡人中的谁,你给看好了。”迪斯收起本子,摸了摸眉环,“十戒的莉西娅还去找了丁茶茶,虽然白王没说什么……”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白王叮嘱的“对丁茶茶客气点”,“不明所以……”
“队长?”
“啊,没事,”算了,扯太多反而理不清。迪斯开口:“总之,盯好布里克,一切都要从他着手。”
“属下谨记。”
茶茶从睡梦中醒来,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床的半边空着,被莉西娅压出的印记还在,上面漂浮着香味久久不散,几缕粉色头发安静的躺在那里,努力证明着这一切不是梦境。
对于现实与虚幻的分辨,木熙要清醒的多。他认为,疼痛就是真,麻木便是假。
穿好衣裳的木熙走出房门,趴在护栏上,看摆渡人陆陆续续前往登记处。有几个路过自己的家伙,居然大胆的谈论起来。
木熙没有理会,也没听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他和茶茶一个想法,不是一个班,无所谓。冥府七栋开始整点旋转,电梯被锁闭,摆渡人们等在轿厢口,看着手腕上的时间。
一个目光从楼上飞下,注视着木熙。随着楼层的旋转,从对视到斜视,最后滑到了正上方消失。木熙早已经注意到了,也在位移时盯着对方。栗色短发的男性摆渡人,长相普普通通,穿着短袖。那双眼里没有恶意也没有监视的专注,仿佛只是为了看而看,完全不知所谓。
茶茶洗漱完毕,拿起桌上的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上面写着“亲爱的茶茶,我走了,看你睡的那么香,就不叫醒你了,下次再见,保持通信”。句式只有逗号没有句号,如同预示着某种情感不会结束。
穿了外套,茶茶原地跳了跳,确认渡川妥当的藏在暗兜里不会掉落后,推开了门。
“早啊。”木熙听见开门声,转过身来,双臂搭在护栏上,向茶茶打招呼。
“早,木熙,你难得这么早。”茶茶笑笑。
“再不执行任务,我就要喝西北风了。”木熙说。
茶茶锁好门,伸手抚摸了一下门脸上的彩色胶带,叹:“感觉过了很久很久了啊。”
“是有些日子了。”木熙走过去,用手拨了拨茶茶的马尾,说:“之后可能还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要有心理准备。”
茶茶回身打开木熙的手,说:“你是小学生啊?”
“这马尾我早都想摸摸看了!”木熙一脸坏笑的说道。
“快走了!”茶茶嘟着嘴,脸上红了一些,假装生气,心里却暖暖的。
毋庸置疑,那份孤独的代管人便是木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