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才
民歌是文学的源头。它像深山里不竭的泉水,滋润着人们的心田,并赋予各个时代的诗歌以新的生命。尽管近现代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革,满足人们精神需求的文艺越来越多样,但民歌仍以其深厚的历史传统和群众基础获得新的发展。近读刘国柱先生编著的《精选客家山歌三百首》,不仅为民歌真挚感人的艺术特色所吸引,更品味到客家情歌有别于文人笔下的爱情诗的独特魅力。
我国各民族的民间歌谣浩如烟海,种类繁多,包括山歌、渔歌、田歌、樵歌、牧歌等。这些民歌按题材与内容,可分为劳动歌、政治歌、生活歌和爱情歌。从地区与艺术特色来看,尤以信天游、爬山调、花儿、调子、吴歌、越歌、东北民歌和客家山歌等流传较广。客家情歌是山歌中富有旺盛生命力的鲜艳花朵,集中体现了客家山歌的审美旨趣。
首先,从客家情歌的抒情特点来看,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北方和南方民歌的不同表达情感的方法,均被它所吸取、融汇。也许是因为客家先人是从北方迁徙到南方的,以至北方民歌的直率痛快的表情法,在客家情歌的那些毫不遮拦的爱情表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的情歌:“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捉搦歌》),“月明光光星欲坠,欲来不来早语我”(《地驱乐歌》);其真切率直的爱情表达,与客家情歌中的“三月茶花朵朵开,三姐爱歌不爱财,哪个唱歌唱赢我,不用花轿我自来”(《三姐爱歌不爱财》)相比,可谓异曲同工,一脉相承。
同样,人们还可以从那些抒发男女坚贞不渝的爱情的客家情歌中,感受到汉乐府民歌和南方吴歌的潜在影响。请听客家情歌中的男女唱和:“女:你有好歌没好声,有好烧酒没好瓮;昨日食来炒鸭子,今日唱出鸭公声!”“男:唱歌不要好声音,只要四句唱分明;恋妹不要人才好,只要两人同得心!”其相知相恋的情感交流,颇似从乐府民歌寓抒情于人物对话(如《陌上桑》),和让人物站出来自己说话(如《羽林郎》)的描叙方法脱胎而出。再如以下的这些对唱:“男:莲花开在塘中心,想采莲花水又深;想恋阿妹怕跌跤,新打铜锣难开音。”“女:莲花开在塘中间,想采莲花莫怕难,想恋阿妹莫怕苦,要想食酒就开坛!”(《要想食酒就开坛》)如此情意绵绵的表达方式,多么像是从吴歌的《子夜歌》中蜕变而来。尽管古代《子夜歌》的抒情格调较为委婉、哀苦,但它那深沉、细腻的表情方法却丰富、深化了客家情歌的抒情方式,使其热烈、率真的心灵描叙,蕴含曲折、激越的情思。
其次,从艺术意象与意境的创造来看,客家情歌的作者,尤其善于提炼自身对人生理想和爱情的深切体悟,捕捉并放大那些具有鲜明特征的意象,从而组合、提升为蕴含高雅意趣的意境。例如《妹子心多乱了情》这首情歌,正是这样加工和提升意象的审美旨趣的:“天上星多月唔明,塘里鱼多水唔清;河里船多难起桨,妹子心多乱了情。”其中的“星”与“月”、“鱼”与“水”、“船”与“桨”的意象组合,不但符合自然状态的关系,更渗透主人公对心上人的眷念与开导的情思,因而升华为一种富有诗情哲理的意境,引发人们更多的遐想。
客家情歌的审美创造特点,和它善于运用比兴手法是分不开的。比兴手法是诗歌(包括民歌)的基本表现方法,但客家情歌在运用这些方法去创造审美意境时,其想象力之丰富,比喻的灵活与自然,实在令人赞叹。例如《一树杨梅半树红》这一首,取譬的视角自然贴切,以“一树杨梅已有半树红”显比爱情的果子已经成熟,然后以女子的独特方式,提醒阿哥要胆壮心雄,争取主动,从而揭示了“女人开口脸会红”的隐曲。而在《日头出来辣纠纠》这一首中,却以“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兴”开头,运用借喻的手法营构意境。表面看来,是写“日头出来辣纠纠,晒坏禾苗一丘丘”;实质上却深含阿妹对阿哥的关切与期盼的恋情。后面两句“晒坏禾苗能搭救,晒坏阿哥崖命休”直接把喻体当本体,使意境更为含蓄动人。
要之,客家情歌为了抒发复杂多样的人物情感,还常常采用隐喻、象征的手法。例如,“蛾眉月子弯钩钩,好花种在烂钵头;当日错信媒人话,檀香对了腐木头”这一首,其描叙本体与喻体、喻词之间构成了对照和映衬的关系,因而隐含了多种意蕴的可能性。类似的例子很多,如“没情阿哥不要交,好比大水把船摇;好比深山雷打树,株株断在半中腰”这一首运用隐喻手法所达到的效果,较之明喻、借喻要深刻一些,既不回避爱情的种种挫折,更表现了姑娘的觉醒与成熟。当然,有些篇章在运用隐喻手法时,还进而深化其象征意义。例如,“你想同崖结鸳鸯,石壁牵牛不得上;你想同崖成双对,好比上天摘月光”这一首,通过连续设喻,把婚姻条件夸张到平常人无法办到的境地,以象征女子对男子的决心与毅力的考验。这就充分证明,在客家情歌中,象征是隐喻的抽象化与系统化的形式,其理性内容对意象意义的生成具有深层的制约的作用,使意境更显哲理的力度,并给读者留下更大的体悟空间。
再次,客家情歌的独具魅力,还表现在语言的通俗和典雅的有机结合上。虽然其体式多为四句头,每句以七个字为主,但由于遣词用字精炼、灵活,句子节奏明快、富于变化,使形象描绘于虚与实、明与暗、动与静的转换和对照中,取得俗中透雅、旨趣万殊的感染力。其中,作者运用夸张、双关、复沓等修辞手段所造成陌生化语言效果,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例如,“你爱恋崖没甘该,一爱海水戽干来,二爱日头西边出,三爱月光跌下来”这一首所表现的阿妹对爱情的严肃态度,正是借助语言的夸张而让对方刻骨铭心的。而双关手法则是各地民歌经常使用的,如以“晴”谐“情”,以“丝”谐“思”,以“莲”谐“连”;但在客家情歌里,双关手法被移用于句与句之间的内在谐调上,以强化形象描叙的旨归。如“莲叶装水点点清,出水莲花香透心;阿哥好比青莲叶,托得莲花笑盈盈”。其中,“莲叶”句与“莲花”句之间,形成相互包容的整体形象,并生成了形象的双关意义,即展现了宽厚的青莲叶(阿哥)把出水的莲花(阿妹)烘托得笑盈盈的美好景象。
至于复沓的手法,早在《诗经》中的民歌里就已经有了。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这种修辞技法,一直延续到后来各地的民歌中。而客家情歌在运用复沓的手段时,不但句式有所变化,而且语气及开头、结尾的对应更呈多姿多态。如果说,“郎爱妹来妹爱郎,胜过伯虎点秋香,胜过牛郎配织女,胜过陈三与五娘”这一首的复沓句,以层层推进的排比方式,达到强化主题的效果的话;那么,像《花鞋十二月》这样的“四季调”,对绣花鞋的意象的复沓描叙不仅多达12次之多,层层推进与呼应的结构复杂变幻,而且句式也由7个字换成5个字,从而使形象的意蕴在错落有致的节奏中获得丰富多义的展现。
总之,客家情歌兼有北方和南方民歌艺术之所长,抒情直率而真切,表现委婉动人,一简之内意象描写殊异,诗情画意俗中透雅,审美旨趣耐人回味,堪称客家山歌之瑰丽花朵。故不讳见识浅陋,把《精选客家山歌三百首》推荐给读者。让古老的民歌艺术在新时代焕发生机与活力!
2002年4月写于北京人大宜园
(注:本文作者乃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