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1980年初夏，戚子已是大三学生。
西湖大学的校园里，到处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水杉、银杏、雪松、棕树，高大挺拔，如卫士一般，在校园各处的路边地上站岗。石楠、香樟、桂树、广玉兰，端庄结实，树冠大、枝叶繁茂，给校园增添了浓荫和厚重感。池塘里，荷叶青青，风送清香，绿浪起伏；岸边，垂柳弯弯，轻轻飘扬；周围有数块太湖石点缀，旁边还有小假山、小花坛、翘角小亭子，布局得当，错落有致，充满诗情画意？ ？
戚子学习很用功，除冷天不在外面看书外，几乎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做两件事：先在操场上跑几圈，做一套健美操，然后坐在亭子里，静静地看一会儿书。她曾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脑子和身子，“两子”都重要。不学习，脑子空，人变笨，笨人容易被人看轻，更无地位和尊严可言。不注意锻炼，容易体弱得病，影响容颜。没有健康的肤色、肢体，凤冠霞帔上身也不会出彩。没有健康的体质，就没有充沛的精力，也会影响思维的敏捷性，这对学习、工作和生活都会带来不利。
今天早上，戚子像往常一样，跑步做操后，来到池塘边，坐在翘角亭子里，拿出枟文学概论枠看了起来。
一位男生脚步轻轻地从她背后走过来。他身材修长，皮肤不黑不白，“飞帅”头发乌黑，额头较宽，眼睛不大但有神，鼻梁挺，下巴稍尖，戴一副深紫红方框眼睛，白衬衫系在灰色长裤里，腰间扎着黑皮带，脚穿扣搭式棕色塑料凉鞋，显得斯文、儒雅和清秀。此人就是班长甄哥，自从演了枟智斗枠后，同学们喜欢叫他“刁德一”。他来到亭子边，戚子见有人来，抬头一看，笑着说：“早上好。”
“戚子，你真用功。”
“有事找我？”
“嗯，”甄随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这是我昨天晚上写的小文章，你看看，是否适合投校黑板报？不当之处，请才女帮助修改修改。”
“别取笑我了，你写的肯定好，我哪有关公面前舞大刀的本事。”
“不一定噢，你看了就知道。”甄哥神秘一笑走了。
戚子打开纸一看，纸上端中间写着四个老练、秀气的字：我的美梦。接着，她仔细看了起来：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美梦。
我一大早来到西湖边，在白堤上慢慢散步。春风微微吹来，温柔地撩起了我前额上的头发，真惬意噢！
长堤两边、西湖岸上所有的垂柳翩翩起舞，好像天上的绿衣仙女下凡来了，与西子一起迎接春天的到来。你看，多么婀娜、轻盈，美得让人留恋忘返，我真想融入其中，一起共舞。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抹红霞，慢慢地扩散成一小片、一大片，不多时映红了半天，映红了我的脸，映红了“接天莲叶无穷碧”。
我停住脚步，举目远望，静静地面对朝霞，欣赏并暗自赞叹起来：朝霞，你激情燃烧，让我热血升腾；朝霞，你浪漫美丽，让我迷恋遐想？ ？
我有点激动了，随即从裤袋里摸出口琴，吹起了枟让我们荡起双桨枠，痴情地沉浸在幸福之中。
突然，一位姑娘从我身后向前跑去，她扎着一根短马尾辫，身穿淡黄色镶黑边的运动装，脚穿白色运动鞋，沐浴在朝霞里，跳动在长长的绿色柳廊中，多美的画面！
我一看有些眼熟，飞奔上前，转身一看，轻轻地叫了一声：“戚子，是你。”
戚子朝我妩媚一笑：“班长，你真会浪漫噢。看你那么投入，就不与你打招呼了。”
我激动起来，顾不得什么了，拉着戚子温暖的手，向前跑去。
太阳出来了，金光灿烂，温暖大地，温暖人心？ ？
戚子看完全文，心想：“好你个刁德一！不过，短文写得不错，意境很美，到底是班长，有水平。”戚子本来就不是无能之辈，将近三年的大学学习，她进步很快，平时思维敏捷，关键时刻想得出点子。她思考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点子，并在心中暗喜：“刁德一，看我阿庆嫂的！”
过了三天，是星期天下午，甄哥从外面回校，正好路过校黑板报长廊，一看，是新出的，就来了兴趣，他沿着长廊往前走，边走边欣赏。突然，他在枟文学创作园地枠版面前停住了脚步，那里有一篇署他名字的短文，一看内容，就是前几天早上他给戚子的那一篇。不过题目换成了枟西湖早晨沐春霞枠，下面小括号里还写着“散文”两字。正文的第一行文字删除了；从“突然”开始，调整为：
突然，一群青年男女，说着、笑着，从我身后向前跑去，沐浴在朝霞里，跳动在长长的绿色柳廊中，多美的画面！
我被感染了，并激动起来了，加快速度，跑步追了上去，加入他们的队伍，向东跑去。此时，我心中涌出了一句话：“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太阳好像通灵性似的，真的出来了，金光灿烂，温暖大地，温暖人心？ ？
甄哥看完后，佩服之情油然而生：“果真是个才女！本想通过这个办法，向她表示我的爱意，想不到她竟会这样接招、出招，把情书公开成一片散文，改得天衣无缝，不漏半点破绽。阿庆嫂，你好厉害！”
当时的大学里严禁学生谈恋爱，但谁能真正熄灭青春燃烧的火焰，尤其是男生。其实，自从他与戚子遭到别人污蔑时起，他就喜欢上戚子了，从某种角度上讲，他心里感谢大众媒人。他对戚子的感情越来强烈，有时还想入非非。眼看离毕业不远了，甄哥认为该悄悄行动的时候了，不能让名花落入他人之手。
他朝食堂方向走去，准备去吃晚饭。边走边想，感到高兴，一是向戚子表达爱意的目的已经达到；二是戚子这样处理短文，说明对他的爱不反感。说来也巧，走着、走着，迎面碰到一人，正是戚子，于是开起了玩笑：“戚子，改得好，改得好。多谢，多谢，小生有礼了。”说完，两手向前上下一搭，行了个拱手礼。
戚子见状，扑哧一笑：“想不到你也会老油条。”转身就走了。
日后无人时，偶尔，甄哥会向戚子送去友好一笑，戚子也以微笑回礼。有时用眼睛直视她不移目光，戚子见状，迅速避开。甄哥曾大着胆子，以玩笑的口吻说：“戚子、戚子，好妻子也。”说后面四字时还故意摇头晃脑。戚子先是一笑，忽然明白了，板着脸骂了一句：“流氓班长！”
时间似流水，放暑假了，甄哥回到了飞英市。一天，去朋友家还书，朋友正在自制小台灯，底座用的材料是橘黄色有机玻璃，透明、鲜艳、好看。甄哥突来灵感，向朋友要了一块，长三寸多、宽一寸多。朋友会美术，甄哥请他帮忙，在这块有机玻璃上画出运动状天鹅轮廓线。朋友画好，甄哥拿来一看，符合心意，随即请朋友把轮廓线外面的材料去掉，又请教了磨光的办法。一个大男人要做这种事，朋友感到有些奇怪，想打听，甄哥却故作神秘：“天机不可泄漏。”说完，兴冲冲回家了。
这天起，甄哥为这只天鹅忙开了。一有空，就拿出家里的小磨刀石，非常小心地磨天鹅的切割剖面，磨、磨、磨？ ？磨得手臂发酸，磨得手指肚面脱了一层皮。有机玻璃实在难磨，用了一个多星期，才勉强磨光了一部分轮廓线。嘴巴处、颈部曲线、尾部的羽毛尖角等地方无法磨。甄哥借来三种小锉刀，扁型、圆型、三角型，每天抽时间，坐在凳上耐心地锉、锉、锉？ ？锉得手指发红，锉得手指发麻。有些地方实在难锉，又花了一个多星期才磨好。而后，用沙皮把磨、锉过的地方全部打磨光滑。最后一道工：找来一根一寸长的小钢针，点燃酒精灯，先烧烫大的一头，插进天鹅嘴巴。小的一头也已烧红，正要用小钳子弯成小钩，甄哥停住了手，自言自语：“不弯了，不弯了。”
一只色彩鲜艳、晶亮剔透、十分精致的运动状天鹅做好了！甄哥拿在手里，左看右瞧，十分满意。
下学期开学了，老同学从四面八方回来，新同学从祖国各地来到西湖大学报到，宁静的学校又热闹起来，到处是青春的身影、脚步、气息？ ？
今天早晨，甄哥风度翩翩，心情特好。他来到了戚子看书的老地方，打好招呼就直截了当地说：“戚子，不要见怪，送你一样小东西，这是暑假里我细心打磨半个多月才完成的，手指都磨得脱了皮，希望你喜欢。”
戚子刚说了声“谢谢”，他就转身走了。
她感到十分好奇，马上打开长方形画报纸小包，一看，是用有机玻璃磨制的小天鹅。戚子喜欢美术，见到这件用心制作的精致小礼物，当然喜欢，心想：“真会送礼物，礼轻情意重啊。”她又仔细端详起来，发现钩针没有弯钩，又想：“男人到底粗心。”但她迅速否定了：“不对！这是甄哥有意这样设计的，好狡猾的刁德一！你想当姜太公，我可不是周文王。”
甄哥离开后，到人行道上去散步了，他为自己出的第二个高招而得意。他想：“戚子很快会明白我的用意，肯定会骂我。骂吧，打是亲，骂是爱。”
他向前走了两三百米，突然觉得自己考虑事情欠周，自我贬值了：“把戚子当天鹅，自己不就成了癞蛤蟆？大意啊大意，我应做一只凤凰。”
但很快又转变了看法：“癞蛤蟆就想吃天鹅肉，我就要反其意而行之，吃定了！何况我又不是癞蛤蟆。”这样一想，他又自鸣得意起来，并露出了难以察觉的微笑。
正是棋逢对手，戚子也想到了这些意思，觉得好笑和有趣。但她心存感激，感激班长对她的厚爱。凭她女性特有的敏感，甄哥周围不乏对他友爱之人，但他偏偏钟情于自己，哪个年轻女子不喜欢聪明能干、有风度和品位的男性的追求？但戚子已经不是初中时的少女了，做事比较稳重，更不愿违背校规，惹是生非，自触霉头。当时，她具体考虑了三个方面：一是遵守学校规定，规规矩矩站好最后一班岗，留下好影响；二是她与甄哥曾被人造谣污蔑过，如果现在来真的，必定会露出马脚，谣言成真，以往的事就再也说不清、道不明了；三是他发现甄哥有一个明显的缺点，为人过分拘谨，胸怀不广，这是她不喜欢的。她的这一看法来自两方面的观察分析：她曾多次听同学讲过，作文时，甄哥一般不会先动笔，到这个同学这里瞧瞧，又到那个同学那里看看，吸收了别人的长处后，他才动笔，所以他的文章往往比一般男生写得好。偶尔他先动笔了，写好的草稿别人想借来看看，他从不示人，小气得很。还有是他写的钢笔字虽然清秀、老练，但从字型上看，左右结构靠得过紧。字如其人，喜欢写这种字型的人往往做事过分拘谨，同时会缺乏男子汉应有的广阔胸襟。
正因如此，尽管甄哥一片真心、满腔热情，但戚子对他始终不冷不热，有礼有节对待，直至毕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