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崇韬万分惊讶,他虽然只是个大臣,可魏王在他面前,向来都是毕恭毕敬,今天,怎么敢指着他的鼻子,说他“鸡鸣狗盗”?他想发火,想了再想,还是强压怒火,压低了声音说:“西川有邺州大吗?有邺州重要吗?我想称王称霸,邺州多好的地方!邺州,我尚且不要,我要这么偏僻的西川做什么?”魏王真被他问住了,半晌都没有开口。“本王也实在想不通”,魏王也放低了声调说:“我父皇那么器重您,一刻也离不开您,您怎么想把自己留在这蛮荒之地?再说,这也不是本王能够决定的事,您要当西川王,可以上表,也可以回去自己向我父皇说呀!”郭崇韬大声说:“说什么说?我压根就没想留在西川!谁他妈的……”
“报——”“报——”“滚进来!”郭崇韬正在气头上,把火不由自主地撒在报事的身上,大声吼道:“一个一个禀报!”“钦差大臣景进到!”“川中军报!”魏王听说钦差大臣到了,急忙起立,说:“郭招讨,咱们一块去迎接吧?”郭崇韬没好气地说:“迎什么?哪有时间?你没看我还忙着吗?川中一乱,别说我,连你,还有他——钦差,都没命了!你去迎,我没空!”魏王起身,去迎钦差大臣了,郭崇韬只欠欠身,算是送魏王。
魏王走后,郭崇韬听取川中军报后,问:“你们还有什么困难?”报事的说:“请招讨速催军粮,我们的口粮只够支持一天了。”郭崇韬问:“前几天,已经要王宗弼送去了,还没到吗?”报事的说:“没呀!我来的时候,郭将军还在军营着急呐!”郭崇韬问中军,中军说:“我已经催过了。这之前,王宗弼就没发军粮,和廷诲将军逛青羊宫去了!”郭崇韬气得拍案大骂。三川照拂使李严带着梓州刺史宋光葆来找郭崇韬,一进门,就听见郭崇韬拍桌子骂人。李严问:“郭令公,跟谁生气哪?”郭崇韬说:“还有谁?王宗弼那个狗日的!”李严还没说话,宋光葆先跪到地上,大哭说:“郭招讨,你要为屈死的大臣们做主哇!”郭崇韬忙问怎么回事,宋光葆说:“大唐军队没进成都以前,王宗弼借手中有兵,欺压主子,擅杀大臣几十人!其中也有鄙人的哥哥宋光嗣。”郭崇韬要他别着急,慢慢讲,宋光葆便把他擅杀宋光嗣、景润澄、李周珞和欧阳晃等大臣及欺凌王衍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李严一一做了证实。郭崇韬听后,又想起了“恳求魏王留郭招讨镇蜀书”,才恍然大悟,“王宗弼,狗日的!你要老子做钟会,你当姜维啊!”回头喝叫中军:“把王宗弼给我押来!”
王宗弼押来了,后面跟了上万成都人,拥在郭崇韬行营前,喊着,叫着,“杀了王宗弼”,“烹了王宗弼”,“活剥王宗弼”……郭崇韬叫中军把王宗弼押到大门外,郭崇韬问:“王宗弼,你知罪吗?”王宗弼早已吓掉了魂,瘫软在地,嘴里喃喃地说:“我,我,完了,完了……”郭崇韬大声说:“成都的父老乡亲们,我把王宗弼交给你们,你们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说着,让中军解开绳索,成都百姓一拥而上,你撕头发,他扯腿,煞时,王宗弼就被活活地拽成了零件!众人这个掏心,那个切肺,零刀碎刮,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外围没抢到肉的,几十个人抢一根骨头。有人还把骨头砸烂,分给大伙。郭崇韬传令,将王宗弼、王宗勋、王宗渥的家产全部没收充公。
魏王继岌的行宫里,景进、李从袭围着魏王,一把鼻涕一把泪。“魏王,斩王承休的时候,郭招讨说什么话,您听到没有?”魏王奇怪地问:“什么话?”“他说,他说,‘你们这些阉党,只会鼠窃狗偷,暗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害民,害君,害天,害理!我真恨不得把你们碎尸万段!’”景进说。魏王斜了景进一眼:“那是骂王承休的,你往自己的身上扯什么?”景进似乎有些理屈,小声说:“他,他骂和尚,秃子,能不发烧?”魏王大度地笑笑,说:“行啦,别发烧啦!说点正经事吧。”“征蜀临出发的时候,”李从袭问魏王,“郭崇韬给你说什么?”魏王:“没说什么呀?”李从袭说,“‘将来,您做了皇上,骟马也不要骑,何况重用宦官?
把他们全赶出去!国朝怎么衰败的?全是因为他们!’是不是这么说的?”魏王脸上微丝不动,心里却想:“奇了怪了,我俩说的话,那么大点声,他怎么听到的?”
李从袭抹着泪,“我们为皇上办事,竭尽愚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郭招讨怎么这样对我们?”景进说:“我们终究是奴才,怎样对我们,都没什么!魏王,您可是太子啊,将来要继承大宝的,他怎么对你?”魏王说:“怎么对我也没什么,只要稳定了西川局势,能尽快班师回朝,我受点委屈也是小事。”李从袭还要说什么,景进暗地摇摇手,说:“魏王说的是。奴才来时,皇上多次叮咛,中原大旱大涝,粮秣困乏,百姓还可将就,军队没粮,就会兵变,局势相当危急!皇上和皇后都催促你尽快押解缴获,班师救急!如果暂难班师,可以先将缴获连同王衍及其属官押解回京。”魏王说:“这倒是个大事,该马上说的。”他屏退了李从袭等人,留下景进,派人请来郭招讨,把圣旨给郭招讨看。
同光四年(926年)正月,魏王继岌派三川照拂使李严送王衍及其宗族百官仆役两千多人先行出发,前往洛阳。
十
景进回到洛阳,先向刘皇后哭诉,唬得刘皇后手脚冰凉,飞身赶到明堂殿。皇上正和宰相豆卢革、中官李绍宏讨论粮荒的事,刘皇后大声号哭:“快,快,救救儿子,救救儿子!”豆卢革、李绍宏大瞪着眼,一时不知怎么去做。皇上以为三个小皇子遭遇什么不测,拔脚就往长春殿跑。到了长春殿,见几个皇子正和奶妈做游戏,才长出了一口气,软软地坐在龙椅上。刘皇后也赶过来了,皇上生气地问:“怎么啦?你看你,一惊一乍地!”刘皇后还是哭着说:“快,快,救救儿子!”皇上跳起身,跑到皇后身边,抓住她的手,说:“静一静,慢慢说,别着急。”刘皇后缓了一阵,说:“景大夫,景进,你来说,还是你来说!”皇上回到龙椅上,景进说:“皇上,救救魏王!”皇上一惊:“魏王在西川征战,有郭侍中,有那么多将士,谁还敢害魏王?”景进说:“别人,谁敢?就是郭侍中!”遂把他在成都看到的听到的,添盐加醋地叙说一遍。皇上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郭侍中,不会害魏王的!”景进说:“皇上,您还说没什么?魏王,就是储君。皇上派他出征西川,就是要他学些本领,立大功以服众。郭侍中大权独揽,旁若无人,根本不把魏王放在眼里,什么事也不让他做,他能学得什么?”皇上坐在那里,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慢慢地品。“郭侍中进了成都,每天和蜀中伪官出入酒楼,指天划地。伪官们联名上表魏王,标题为‘恳求魏王留郭招讨镇蜀书’……”“什么,什么?”皇上把喝进嘴里的茶水吐出来,问,“标题叫什么?”“‘恳求魏王留郭招讨镇蜀书’!”
皇上端起茶杯,又没喝,就那样举在半空,又问:“领头的是谁?”“王宗弼——这人当天就死了。”“怎么死的?”景进说:“郭,郭侍中传令杀的!”皇上若有所思,“郭侍中传令杀的?他,传令杀的?……”景进又说:“郭侍中的儿子郭廷诲,骄横的就像天子,每天和伪蜀投降的凶豪及军中骁果冶游宴乐。现在,军中大小将校,都成了郭家一党,魏王孤身一人,生活在虎狼群中。假若不尽快班师,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皇上没有说话,好一阵沉默。“哦,奴才还忘了:奴才这次奉旨催促班师,郭侍中既没迎接,也没送行。奴才在成都三天,也没见上他!——奴才不是奴才呀,奴才是什么?是钦差!他蔑视奴才,不是蔑视奴才,而是蔑视皇上啊!”皇上眉毛一挑,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却把他带回的缴获明细表拿起来浏览。看着看着,皇上的眉毛攒成了疙瘩:“人人都说,蜀中珠玉金银,不知其数,这,表上怎么,怎么就这一点?”景进说:“我问过蜀中降官,他们说,蜀中珍宝如山似海,都进了郭侍中父子腰包。传说,郭侍中现有金一万两,银四十万两,钱百万缗,名马一千匹,王衍的爱姬六十,优伶一百,犀玉带一百。郭廷诲有金银十万,艺色绝妓七十,乐工八十,犀玉带六十。其它宝物,难以计数……”“青玉枕呢?”唐皇抓住景进的领口问。“听说,听说,王宗弼本来要亲手献给魏王,被郭崇韬抢走了……”皇上猛地转身,从柱上抽出宝剑,一剑就把茶几劈成两半!景进急忙劝阻:“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唐皇一把推开景进,指着西南骂道:“郭崇韬,我,我待你,不薄,你也敢,敢做,这样,不仁不义之事!”回头吼道:“来人!”几个太监一齐跑进来。“急诏孟知祥!”
孟知祥进宫,参见礼未毕,皇上就说:“朕,任命你,为西川留后,你快,快去西川,把那个,雁门秀才,给我就地砍头,砍头!”孟知祥问:“陛下,您说的,谁呀?”皇上说:“就那个,雁门村夫,郭,郭,郭崇韬!”孟知祥大惊失色,急忙问:“郭,郭崇韬,他怎么了?”景进粗略地学说了情况,孟知祥对皇上说:“郭令公,忠心耿耿,为国操劳,建立了不世功勋,他怎么会做那样狗彘之事?”皇上说:“你还不信?他,反迹已露,李从袭、景进亲眼所见,还能不实?”孟知祥目视左右,皇上令左右退下,孟知祥说:“皇上,郭令公一向与伶人宦官不睦,您不是不知道,这里边肯定有隐情,请皇上三思!”皇上一惊,心里想,是呀,郭崇韬一直看不起伶人宦官,不愿意和李绍宏搭班,还说要除尽宦官,伶人杨婆儿、陈俊、储德源几个升官的时候,他激烈地反对……是不是这些人从中捣鬼?孟知祥又说:“郭崇韬几十年追随皇上,为国家竭忠尽智,从来没有二心。再说,他身为重臣,而今又领兵在外,突然杀了他,会不会震动朝野,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朝虽说平幽燕,灭汴梁,下西川,可根基还未真正牢固,陛下不恤郭令公,难道也不为社稷想想?”这话,像匕首,一下子刺进皇上心窝,他踌躇了半天,说:“依卿所说,该怎么处理此事?”孟知祥说:“臣去西川,替皇上仔细查查,如果真有其事,臣就按皇上说的,就地正法,决不姑息!如果传言不实,臣就催他迅速班师,也好洗雪自身冤情。皇上,您看怎样?”皇上说:“好,就这样办!”当即封孟知祥为检校太傅、同平章事、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云南都招抚使,命其全权处理西川事宜。
送走了孟知祥,皇上又有点不放心,孟知祥一向与郭崇韬关系密切,郭崇韬的中门副使就是孟知祥力荐的,他能不替郭崇韬说话吗?我得另派一人,暗中监视,如果他们沆瀣一气,就连孟知祥一起处置!可是,派谁呢?这个人要胆大,心细,还得有点武功,还得有些鬼点子,最要紧的是,这个人,必须完完全全忠于我……
这样全才的人还真不好找。突然,他脑海里闪出一个人:朱守殷!他从小就跟着我,上次丢了德胜,郭崇韬、李嗣源许多人都上表要求治罪,我明里罚了他一年薪俸,暗里又还给了他,还升他为蕃汉马步军使,专管京城安全,他能不替我办事?
传来了朱守殷,交待完事,他才放心地钻进昭仪侯氏的被窝。
皇上睡下了,朱守殷接了这道旨意却无法入睡。首先,他兴奋,丢德胜南寨那阵,郭崇韬上表要杀他,他着急呀,恨不得把郭崇韬叫爷爷,可郭崇韬楞是不理睬。没想到啊没想到,风水倒转了!郭崇韬哇,你今天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哪里会轻饶你!第二,他也知道,这个事情太大了,弄不好,自己的小命就没了!为了自己的小命,他必须请一个明示,而皇上只是要他见机行事,并没说非要杀了郭崇韬!他在自己的房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办。转着,转着,灵机一动——景进给他通消息的时候说,刘皇后与郭崇韬不和,如果能请得刘皇后的教令,不就名正言顺了么?事情真有反复,这,也是一个救命符!
四周黑漆漆的,他象一个鬼影蹩进了长春宫,说了皇上的意思,刘皇后脸色大变:“这个皇上,简直就是木头,全不管儿子的死活!没有圣旨,谁敢动郭贼的一根汗毛?总不能三千里再跑回来请圣旨!”她转头问倩桃,“皇上今晚宿在哪个宫?”倩桃回说:“又到魏贵妃那儿去了!”刘皇后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吱响,“魏——贱人!她是哪家的贵妃?我,我就到她那儿讨圣旨去!”朱守殷说:“皇上能给吗?如果能给,傍晚就给了。”皇后急得团团转,手也不知往哪儿放,“你说怎么办?”朱守殷指指她的公案,“您不是有教令吗?”刘皇后问:“我那个,教令?能成吗?”朱守殷说:“能,能成!就是不成,我也叫它能成!”刘皇后煞时转忧为喜,伸出如笋的指头,抓住朱守殷的脸蛋,拧了几下,骂道:“你这个骚蹄子,那还叫我忙活什么?想看我的奶跳?”她急忙叫宫女拿出文房四宝,亲自写了一道教令,郑重地盖上章,交给朱守殷。朱守殷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内衣口袋,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朱守殷从洛阳出发,孟知祥也从洛阳出发,到石壕吃饭的时候,两人不期而遇,孟知祥问:“朱将军要去哪里?”朱守殷想,瞒也瞒不住,到了成都,说不定还得请他助一臂之力呐,就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去成都。”一听这三个字,孟知祥如五雷轰顶,由不得打了几个寒颤,心里叫一声苦,“天下又要大乱了!”静下来想想,自己也没法阻止,就对朱守殷说:“将军年轻,腿脚快,您就先上路吧!老夫随后就到。”用过饭,朱守殷催马先走,孟知祥就在后边磨蹭。
十一
韩夫人这些天坐立不宁,要说不好吧,西川天天都有捷报,要说好吧,天下到处都是灾民啼饥号寒和某某地方又有暴乱的塘报。她真想念两位婆婆健在的日子,那些天,虽说也不太平,天天有坏消息,她们却可以什么都不管——前方的事有皇上,后方的事有婆婆和张承业。现在,不行了。虽说她明里不问政事,可国家的兴亡,的确有她一份,她就非操心不可。尤其是派人盯了那个人之后,老是传来一些令她心惊肉跳的消息。随着消息越来越多,她就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这个人必须除掉!否则,国家就会断送在她的手里!为了这个目的,她上伊夫人处越来越勤了。近几天,不到一个时辰就去一次。这不,她刚刚从伊夫人那里回来,听说梅英的眼睛睁开了,能动了,她高兴得叫宫女斟酒,她要连喝三杯。宫女手忙脚乱地找酒,找酒杯。酒是找到了,酒杯还没有,就听见外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走到门边一看,是伊夫人的丫鬟玉珠。“怎么了?”“我家夫人要你过去,说有要紧的消息!”
韩夫人推开酒坛,跟着玉珠就走。伊夫人站在门外等她。“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进去说。”两人进到房里,还没来得及坐下,伊夫人说:“他们要害郭侍中!”“甚?你说甚?”“他们要害郭侍中!”“不对吧?害谁都可能,害郭侍中,我不相信!”“你信不信,他们都要杀郭侍中!”“为什么?”伊夫人焦急地说:“现在,先不要问为什么,也别讲你相信不相信,现在我们要想的是:怎么救人!”“怎么救人?弄不清原因,怎么救?”“姐姐,你真是个好人哪!好了好了,你非要问,我就给你说说。”伊夫人便耐住性子,把郭崇韬怎么得罪了宦官伶人和西川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昨晚宫里的活动简单地说了一遍,韩夫人还没听完火就上了房,“怎么能这样!大唐就剩下这根柱子……”“我说嘛,你想办法,别问原因,你偏要问……现在,你知道了,该怎么救,你拿主意吧!”韩夫人一下懵了,急切之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伊夫人也一个劲地捻佛珠。两人大眼瞪着小眼,额上都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好一阵,韩夫人忽然冒出一句,“我拿什么主意?孟知祥和朱守殷都出发了,有主意也是马后炮。”伊夫人马上回了一句:“咋是马后炮?西川离洛阳几千里,他们连潼关还没过呢。”“那你说,该怎么办?派人给郭公说吧,不行;劝孟知祥和朱守殷别去吧,也不行;杀了他俩吧,更不行——他们又没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