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寺僧人为其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它仍然跳跃不止,嗡嗡作响。有一位云游的高僧,参出它的异常,说是兴国之兆,是以我等今天把它呈献给晋王。愿此宝护佑大唐,千秋万岁,国运昌盛!”晋王走到公案后,坐下,众人正要称贺,传真又说:“慢着!还有一件更重要的宝物呈献。”边说边从旁边的僧人手中接过一个描金木匣,跪在地上,双手高擎。晋王和众人越发惊讶,两眼盯着木匣。景进接过,捧给晋王。晋王心里一动:“不会是玉玺吧?”想到这里,他的心颤了,手抖抖的,不敢打开。他看看传真,传真还跪在地上,神态安详,口角眉梢很难看出喜怒。他定定神,把衣袖向上挽挽,轻轻地揭盖。盖揭开了,里面用明黄锦缎包着。他坐下来,再静静神,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如此再三,才伸双手,从匣里取出一个方方的东西。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次解明黄锦缎的扣,都没解开。景进要上来帮忙,他,把景进推开了。再解,终于,开了。里面是枚玉印,一个角用金包着!他看也没看上边钮的什么,也没有心情看四边,猛地把玉印翻过来,刻的什么,怎么看不清?噢——拿倒了!等转到正面,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玉玺!”晋王大声喊道:“传——国——玉——玺!”
话才落点,厅内厅外人声鼎沸,厅外几人闯进厅来,倒头就拜,口中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晋王与众人抬头细看,有的认得,有的还有些面生,他们依次介绍自己,说是:前礼部尚书苏循,前盐铁出使巡官卢程,前祠部郎中知制诰卢汝弼,前御使渭南尉李德修,还有豆卢革、卢质、张宪、王正言、孟知祥、李琪、李绍宏、张居翰等人。晋王一时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待了一会儿,才抬起双手,招呼大家:“众位,众位,都起来吧!起来吧!嗣唐称帝,是件天大的事,还是从长计议!”周德威等人还没回过神,众人七嘴八舌,都劝晋王早登皇位。苏循说:“天命已属晋王,还要怎么计议?”李绍宏抢过话头,“西川王衍,淮南杨溥,荆襄高季昌,许多藩王,多次上书劝进,这次又分头献书,要晋王速登大宝,还用计议什么?”朱守殷喊道:“桃花献瑞,开元主持献鼎,又得传国玉玺,这不是天命所归?”晋王按住满心狂喜,假作平静地说:“还是议议吧?啊?”朱友谦、朱令德又跪倒在地,“大王英武,为匡复唐室殚精竭虑,建立了丰功伟绩。新近又扫平镇、定,内部安定,正是登极称王的大好时机!”李存审说:“李家从贞观年间就跟随唐王,东荡西杀,为大唐的安定兴隆,立下了汗马功劳。今大唐不幸被梁贼篡夺,国家分崩离析,百姓妻离子散。大王登极,为天下一统,为黎民安宁,上应天时,下合民意。下官也打心底高兴!”晋王问李嗣源:“兄长以为何如?”李嗣源不知正想什么,没有反应,李绍宏捅捅他,说:“大王问你呐!”晋王又问:“群臣都在劝进,兄长以为如何?”李嗣源忙回道:“先王在世,出生入死,为的是国家统一,百姓安康。那段时间,虽然也有称帝条件,终究不很成熟。因此,不少臣下也曾有此动议,先王都没答应。现在,天下虽未一统,却也基本平定,更加天命归晋,为什么不可以称王?”“郭先生,冯先生,你们二位的意见呢?”二人相互看看,都让对方先说。晋王说:“你们二人,真是夫子,说说自己意见,都要相互谦让。随便哪一位开口,孤都洗耳恭听。”“那,我就占先了。”郭崇韬说:“今天,出了几件奇事,使鄙人大开眼界。把这些叫做‘天降祥瑞’,可以,叫做‘天命所归’,也可以。不过,我想说的是,天下的事都有两面——就说桃子吧。你说桃子什么颜色?
红色,绿色,都对。迎阳的一面,红,背阴的一面,绿。所以,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朱友谦等人不耐烦了,插嘴说:“郭夫子,你同意不同意,给个痛快话,别绕来绕去,把我们都绕晕了!”
冯道莞尔一笑,“朱令公,你也不必着急,仔细听。郭公的意见已经表明了。”郭崇韬也笑笑,接着说:“那就长话短说。其实,正如冯公所言,鄙人的意见已经表明了。晋王登极,那是迟早的事。什么时候举行大典,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匡复大唐,不要忘记统一大业,不要忘记以民为本。这下,诸位满意了吧?”冯道说:“郭公说的话,我都赞同,下官再补充一句。不知哪位圣人说:‘人的一生,不在乎你干什么,而在乎你怎么干。’没当皇上,恤士爱民,民愿从其死,这和当了皇上有什么两样?当了皇上,以国为家,专横跋扈,不恤士心民生,百姓又会揭竿而起,反而不如不当。当然,我们晋王,英武睿智,登基之后,定会再创开元、天宝盛世!”晋王与大伙都在兴头上,只听到他俩赞同,根本没究他俩话里的深意,厅堂里一片欢欣。晋王便命有司备办一切需用器物,任命河东判官卢质为大礼使,在魏州牙城南面筑坛,择日登坛即位。
十七
张承业时年七十七岁,自感气血两虚,筋疲力尽,近日为征集粮草,又马失前蹄,崴了脚脖子。听到晋王筹办登极,顾不得年老伤痛,套上轿车,马不停蹄,从晋阳赶到魏州,一路上颠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一到魏州,来不及洗嗽就要晋见。
晋王听说张承业到了,心中骂道:“这老东西,属苍蝇的,闻到荤腥就煽翅膀。”骂归骂,躲也躲不过,索性坐在书房等候。张承业被属下架着两只胳膊拖进了门,晋王快步迎上,关切地问:“七哥,怎么了?”张承业气喘吁吁,说了病痛,晋王说:“你看你看,年事已高,有什么事,打发个下人说声就行,何劳七哥大老远地亲自跑来……”张承业说:“有些事,别人没法代言,只有亲自来。只怕是亲自来,也不一定顶用。老喽老喽,不中用了,自然就是人人嫌呐!”晋王吩咐倒茶,“谁敢嫌弃七哥?给他十二个胆!”张承业坐定,也再没说什么客套话,单刀直入:“听说大王要登大宝?”晋王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说:“我倒没十分想,诸位僚佐都盼望……一天几十份奏章劝进……”说着,拿出几沓奏章,放到张承业面前。张承业把奏章往旁边推推,说:“老奴多次说过,李家世世忠于大唐,每有患难,不避风雨雷电,勤于王事。老晋王起于黄巢之乱,奋于朱温篡唐,东征西绞,誓灭逆贼,目的在于恢复大唐宗社。他在世的时候,多少人撺弄代唐自立,他都严词拒绝,并非没有条件,只是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今大王自代唐阼,哪里是过去征战的本意?”晋王说:“要论征战目的,都为恢复大唐盛世,怎么不同初衷?至于自代唐阼,也是不得已之事。现在要找李家后人,谈何容易!如果再找一个唐哀帝,不仅陪上了他的性命,更误尽了天下苍生!七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么一说,真把张承业给噎住了。晋王见张承业没说话,接着说:“再说了,大唐皇帝姓李,我李存勖也姓李呀!”张承业一愣,更是没话可说。吭哧了好半晌,张承业说:“即便如此,今河北甫定,朱氏尚存,还有荆襄、吴越、西蜀……此时便登大宝,凭什么号令天下英雄?”李存勖说:“孤登大宝,正是为一统天下着想。登极之后,讨逆平叛,岂不更加名正言顺?西川、淮南、荆襄,各路藩王,还有许多大臣,竞相劝进,都用这个理由。不登极,岂不冷了天下英雄之心?又怎能一统天下?”此话一出,又噎得张承业好长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停了一会儿,张承业说:“自黄巢起事以来,战事何曾断过?河朔数州,疲于供役,如果急着登上大宝,不仅把自己放到狼群包围之中,也耗费财力,凋敝生灵。俗话说:‘苛政出内乱,饥寒生盗贼。’假若逼得太过,饥民啸聚山林,那时后悔,却也迟了!”晋王想,这话倒有一些道理,可是,四面并未平定,称帝不称帝都得打仗呀!至于耗费财力,凋敝生灵,那也是没法的事。虽说想到这层理,他还是不想解释。张承业见晋王什么也不说,他也明白,人家翅膀硬了,有主意了,他也说不动了。想到这里,他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就算如此,你也该做做姿态,谦让谦让。不是老奴唠叨,你的功劳到了,就是高祖复出,太祖再生,谁能跟你争锋?让一月则一月牢,让一年则一年牢。你要不让,或许龙榻坐不热,你就倒台了!”晋王听他这样说,火噌地蹿上脑门,刚要发,看看眼前的张承业,又压了下去,心里骂道:“老不死的!我一直尊重你,让着你,给你解释,你却这样咒我!像你这把年纪,坟上的柏树恐怕都碗口粗了!”见晋王还不开口,张承业又说:“老夫是阉人,不爱大王官职,也不想追求富贵,更没有子孙需要荫蔽,只是感念先王嘱托之重,想为先王立万年基业罢了!诸侯血战,为的是匡复李唐江山,你今自取,误老奴啊!”说完,推开下人搀扶,噙着泪水挪出了晋王书房,当天就离开了魏州。
回到晋阳,张承业既不想吃,也不想喝,每天望着天花板出神。曹老夫人、刘老夫人每日到床前问候,劝吃劝喝,端屎端尿,谦恭周到得就象亲生女儿。没过几天,到了天祐一十九年十一月二日傍晚,曹老夫人、刘老夫人回府去了,过了一个多时辰,张承业自觉阳寿已尽,弥留之际,给郭崇韬修书一封,千叮咛,万嘱咐,要老院公亲手交给郭公。然后,手扶床沿,大叫三声:“天道昭昭!天道昭昭!天道昭昭!”旁边的人,谁也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叫完,身子向后一倒,一缕忠魂,就追老晋王去了!
曹老夫人、刘老夫人听到凶讯,悲痛欲绝,顾不得天黑风硬,命下人把她们抬到张府门前。二人下轿,放声大哭。丫鬟们怕二老哭坏身子,没法向晋王交代,七嘴八舌地劝。谁知道,越劝,她们哭得越厉害。待把两位老人搀到张承业灵前,二人抚尸,哭得几次背过气去。急得丫鬟们抓耳挠腮,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还是陆梅英胆大,她说:“让二老哭吧,哭哭,兴许能好些。”同时,又派一位壮年家丁,连夜驰往魏州,把二位老夫人悲哀的情形,报告晋王,她和丫鬟们一步也不离二位老人,“我们必须绝对保证二位老人安全!”
天快明了,北风更紧,一时间,老天纷纷扬扬飘下大雪,晋阳的山川河流一片雪白。刘老夫人收泪,劝曹老夫人道:“老姐姐,下雪了。天,也为老监军戴孝了。
这也是对他忠心王事的报答。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曹老夫人依旧哭得泪人儿似的,刘老夫人想想,柔声说:“老姐姐,监军没有要紧亲属,他的后事,还得我们料理。你哭坏了身子,谁来张罗?”
听刘老夫人这么说,曹老夫人这才止住痛哭,哽咽着说:“张监军为我朝鞠躬尽瘁,功勋卓著,丧事一定要办得隆重些,万万不可委屈了他。”刘老夫人说:“那个自然。”遂吩咐河东留守判官何瓒按一等公爵的丧事规格办理。整个晋阳都为张承业的丧事忙了起来。两位老夫人披麻戴孝,以子侄身份,在张承业的灵前守灵。
晋阳百姓见了,交口称赞张承业之忠,交口称赞曹、刘二位老夫人之贤。他们都自发地到张承业灵前烧纸祭拜,一时间,张承业府前车马交错,人头攒动。
从张承业去世,到下葬,晋王忙于登基之事,竟然没有回过晋阳。这期间的几十天里,他只下过一道命令:留守判官何瓒暂时负责河东军府一切事宜。
十八
天祐二十年二月,晋王下教,设置百官,筑坛于魏州牙城之南。四月,己巳,升坛,祭告天地,即皇帝位,国号大唐,大赦,改元为同光。追尊曾祖执宜为“懿祖皇帝”,祖国昌为“献祖皇帝”,父克用为“太祖皇帝”,立庙于晋阳。又奉唐高祖、唐太宗、唐懿宗、唐昭宗四主,分建四庙,和他的祖宗懿祖三庙,合成七室。
以魏州为兴唐府,建东京;以晋阳为太原府,建西京;以镇州为真定府,建北京。
任命魏州节度判官王正言为兴唐尹,晋阳马步都虞候孟知祥为太原尹,潞州观察判官任圆为真定尹。特别封皇子继岌为北京留守,兴圣宫使,负责北京的安全保卫。
当时,唐已经拥有十三个节度,五十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