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李建及他们边冲边喊:“挡我者死,躲我者生!”梁兵听到喊声,纷纷后退。刘鄩站在高处,看到晋王和他的亲兵象一条梭形快船,势不可挡,冲下高坡,马上就要溃围而去。而梁兵,里层的急速后退,外层的向里逼进,自相践踏,象湍急的流水,撞出层层旋涡,翻滚着,喧嚣着,把晋王的快船护送出危险的水域。刘鄩传令:“生擒晋王的,赏万金!杀死晋王的,赏六千!”不少梁军听到重赏,把生死撇到脑后,嗷嗷叫着冲上去。刘鄩挥动令旗,命令两翼骑兵迅速向前包抄,不长时间,晋王的前面,又堵上了一层层梁兵。就这样,进一程,杀一层,再围上来几层。晋王和他的亲兵们,象被蜘蛛网住的大苍蝇,撞破一层网,又被补上,再撞破一层网,又被补上。杀了一个多时辰,网破了不少,苍蝇的翅膀,也扑腾的慢了,劲小了,但,苍蝇还是苍蝇,网还是网,谁也没有取得最后胜利。
混战两个时辰,晋王偶一回头,发现他的亲兵少了十几个,什么时候死的,他,不知道。再看李从璟、李建及,脸上、身上全是血,他惊恐地问:“你们,挂——
彩了?”李建及喊道:“没事,蹭破点皮。就是枪尖秃了,费劲!”正在这时,一个梁将从后边冲上,举锤照着晋王的脑袋就要砸下,李从璟眼明手快,把长枪当成李存勋奋身大战飞镖,掷了出去,扎进了那个梁将的脖子,他身子一歪,从马上倒栽下去。那锤,擦着晋王的肩膀掉下去,差点伤了晋王的马腿。李从璟一边大喊“保护晋王”,一边纵马过去抽枪,那人身上的血随着他的枪“噗”地射出来,喷到他的鼻子上,嘴上,呛得他大张着口喘气。他刚这么一愣神,腿上又挨了梁兵一刀。这一刀好狠,铠甲齐茬断了,伤到腿上,肉,翻过来,傻白傻白的——要不是铠甲,腿,恐怕就没了!还没等那个梁兵收回刀去,晋王一拧枪杆,就把他的喉咙穿透了,顺手一带,他便软软地溜下马,一蹬腿,死啦。旁边一个亲兵撕下内衣袖子,帮李从璟胡乱勒紧伤口,呼哨一声,又向前杀去。正杀到酣处,只听“喀嚓”“喀嚓”,李从璟、李建及的长枪杆折了,两人急忙抽出宝剑左劈右砍,拼命保护晋王。晋王奋虎威,把长枪使得风车一样呼呼作响,带领李从璟、李建及和他的三四十个亲兵,左冲右突。梁兵虽然死了不少,这会儿也杀红了眼,不怕死,象蚂蚁围攻甲壳虫一样,一层一层围上来,又扑又咬。晋王和他的亲兵虽然英勇,却还是被蚂蚁围在核心,咬得遍体鳞伤。
又杀了一层。晋王已经看不清楚杀到什么地方了,也没有一顶点时间找回去的路。李建及的马突然栽倒了,把建及摔出几丈远,十几个梁兵冲上来,刀枪并举,冲向李建及。说时迟,那时快,晋王一夹马肚子,马一躬腰,窜到李建及跟前,一抡长枪,啪啪啪啪,把梁兵的刀枪全震脱了。李建及一个白鹤闪翅,舞动宝剑,唰唰唰,梁兵的头就滚到一边。其余的梁兵,吓得抱头鼠窜。一个亲兵把他的马让给李建及,李建及刚跳上马,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那个亲兵被梁兵拦腰削为两段!李建及狂吼一声,回马一剑,把那个梁兵从头到脚斫成两片!
又杀了半个时辰。晋王的枪也秃了,马也跑不快了。他把枪换给左手,右手抽出宝剑,带头冲杀。突然,他觉得腰后一凉,知道自己受了伤!还好,不太重。他继续向前冲杀,宝剑却没有以前那么锋利了。想想,突然意识到,他累了,李从璟、李建及和他的亲兵都累了。又是半个时辰,他的亲兵又少了十几个,自己的铠甲也掉的掉,散的散,几乎起不到什么保护作用了,梁兵却不见少,反而越杀越多。这会儿,梁兵攻他,他只能就招拆招,再也没有能力杀掉他们了。他真后悔,没有听李存审的话。这样下去……想到这儿,他接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他不敢往下再想,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李存审李存审李存审……梁军一个小校冲过来,举槊捅向他的心口,他急忙用左手的枪一隔,槊划过他的大腿,重重地敲在马屁股上,马一疼,扑地跳起来,把他扔得高高地,摔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长枪也脱了手。他没敢丝毫懈怠,一纵身跳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剑柄,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梁军。梁军的几十把兵器齐刷刷地指向他,却没有一个敢贸然进攻。“他们怕我。”他心想,若不是平时的英名,在他倒地的一刹那,早被剁成了肉泥!他朝四边看,李从璟、李建及他们都被梁兵分割包围了,和他一样,都是一人对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他不敢奢望谁来救他,也没余力去救别人。他凄然一笑,脑子里忽然闪出了西楚霸王垓下的一幕。原来,他想不通,霸王为什么要自刎,为什么要把自己交给吕马通,现在,似乎想通了。不知道眼前这些梁兵有没有自己的老乡?“狗日的,没想到,老子今天死在这里,成就了你们这些无名小卒!”转念又想,我不是霸王,你们也不是吕马通,我不能束手就擒,更不能自刎,“就是死,也得再拉几个垫背的……”想到这里,他又打起精神,舞动枪剑。
突然,梁军身后喊声大震,一彪人马冲进了包围圈,领头的正是李存审!李从璟、李建及趁梁兵混乱,冲到晋王身边。李建及兴奋地大喊:“李将军杀进来了!”
三人合力,向李存审的方向杀过去,冲过去……
晋王迷迷糊糊回到城内,铠甲没脱,倒头就睡。景进要替他脱,李存审摆手不让。就这样睡了一天一夜。半夜,月儿明光光地钻进厅堂,和厅堂的蜡烛光交相辉映,把厅堂照得温馨可人。李存审、李建及、李从璟和一些将士都静静地守在厅堂,李存审和李从璟坐在晋王塌前,腿上都缠着白布,白布下隐隐渗出些黑红。晋王突然坐起身来大喊:“从璟,从璟!”从璟噌地站起,单腿蹦到晋王床前,晋王却又睡下了。细细一看,晋王双眼紧闭,并没有醒,他还在梦中!又过了好一阵,晋王慢慢睁开眼睛,一下就看到了李从璟,“从璟,从璟,我不是在做梦吧?”“不,不,李将军,是李将军,把我们都,都救回来了!”晋王深情地盯着李存审,缓缓地说:“德详,你真是孤的救星啊!”李存审说:“快别说了!末将去迟了,让大王受惊了!”“李将军也受了伤,还搭上了一袋子尺八!”李从璟添了一句。晋王忽地坐起身,“伤在哪里?重不重?我看看!”“你听他们说。”李存审轻描淡写地挪开腿,说,“没什么,擦破一点点皮。”“什么一点点皮?都到骨头了!”李建及也插了一句。李存审说:“做将军的,谁不受点伤?家常便饭。可惜啊,我那几支尺八,尤其是那支玉箫!”语气还是淡淡地。晋王说:“坏了几支尺八,不要紧,再作几支更好的。我叫人。只是,你们为孤受了伤,让孤……”李从璟忙回说:“没事,红伤,没到骨头,几天就好了!”晋王轻轻摸着从璟腿上的白布,深情地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几员大将,眼睛里滚下几滴泪水,哽咽着说:“你,你们都是,都是孤的好弟兄!等剿灭了伪梁,咱们共享富贵,永不分离!”李存审几个听晋王如此说,都齐刷刷地跪下,说:“愿大王早日康健!”晋王说:“孤只蹭破点皮,没有大碍,就是累了,歇几天就好了。”他忽然想起李存审的尺八,忙叫过一个近臣:“找个能工巧匠,为李将军定作一套尺八,加几支洞箫!”那个近臣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晋王又说:“这回,差点被梁贼笑话。”“哪里哪里!”李建及抢先说:“大王英雄盖世,让他们又见识了一回!下一次临阵,只怕他们闻风丧胆!”晋王摇摇头,咧嘴苦笑了一下。
景进可笑不出来,他心里说:“晋王啊晋王,你称能,可把我害苦了!”晋王哪里知道,为了这事,李存审把景进、李从璟、李建及狠狠地克了一顿,还扣了景进三个月薪俸!从此,景进恨死了李存审,“出了事,为什么只扣我的?你等着,我三个月薪俸,要你加倍偿还!”
九
自前日苦战杀出重围,虽说杀死的梁兵最少也有千把号,可六十个亲兵死了一多半,爱将李从璟、李建及也都挂了彩,晋王总觉憋气。“刘鄩啊刘鄩,你真贯通《六韬》,用兵诡秘!”他晋王从来还没夸过谁,对刘鄩,他的确怀了几分敬畏。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奇怪,“刘鄩,用兵一步百变,这两天怎么不见动静?莫不是又耍什么新花招?”派了几个细作前去打探,回来说“营中没有任何动静”。晋王心惊,又带了一百多亲兵出城觇营。走到前日高岗,看到梁营旗帜俨然,用木头搭起的哨楼上也有哨兵。不一会儿,还有人举着令旗往来巡逻。等了好一阵,也没见烧水做饭的烟火。“金蝉脱壳?”晋王的心头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他急忙从亲兵中挑出两个胆大心细的,让他们隐蔽靠近,再去细看。两人回来报告说:“营中果然没人。有几个也是老弱病残,大部分是假人,草扎的,身上插杆旗子,绑在驴身上,来回巡走。”晋王心疑,派军健抓了个舌头一问,刘鄩率军已经离开两天!晋王沉思良久,一拍大腿,“刘鄩啊刘鄩,狗日的,你竟出此损招!——赶快回城!”
回到城内,晋王召集几位将军,说:“刘鄩跑了!不,不,他,他可能带兵奔袭晋阳,已经两天了,说不定已经过了草泽关……”听说刘鄩可能奔袭晋阳,将军们惊得大张着口——晋阳,是晋国发祥之地,是南征大梁北御契丹的基地和运送粮草的大后方;晋国的宗庙,老晋王的山陵都在这里;晋国绝大部分将军和派往各地的官宦的家眷,晋王的母亲曹老夫人、刘老夫人都住在晋阳。要命的是,晋阳的守军不到一千,全是老弱病残,还没有一个可以领军的大将,只有不懂战阵不通武功而又人人敬仰的张承业监军在那里为筹军粮而奔忙。要是晋阳落入贼手,那可就全盘皆输!怎么给老晋王交代,怎么给晋国的老百姓交代!晋王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刘鄩虽然长于奔袭,却拙于决战。只要张监军能坚守一两天,就能为我们回防赢得时间。”话虽这么说,没有军队,没有大将,怎么坚守一两天?那是个没有设防的城市啊!晋王嘴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其实,他比谁都紧张!他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便安排马步副总管李存审带领大军坚守魏州,自己率领两万骑兵,不分昼夜,倍道急追,希望在半道拖住刘鄩。可他没有想到,刘鄩还有更绝的!
前天,刘鄩虽说围住了晋王,却没能活捉,还死了不少弟兄,真叫窝火!想了半夜,蓦然蹩出一条妙计:何不去袭晋阳?说干就干!他连夜赶起将士,奔袭晋阳。临到开拔,又灵机一动:为什么不两面夹攻?于是,他倚马修书给梁王,说明自己的想法,请他另外派人从西面夹攻晋阳。梁王接信以后,觉得的确是条绝妙计策,立即命令匡国军节度使王檀率领河中、陕州、同州、华州诸镇军队三万,奔袭晋阳!两路大军出发途中,先后收到梁王手谕:大梁精锐,均属将军,社稷存亡,系此一役,卿等勉之!朕与百姓箪食壶浆,专候将军凯旋。切切此谕!
十
张承业听到梁军两路大军奔袭的消息,大惊失色,急忙进宫拜见曹老夫人、刘老夫人。丫鬟告知,两位老夫人往晋祠游玩去了,张承业便马不停蹄赶往晋祠。进了祠院,曹老夫人和刘老夫人刚从周柏转回,在贞观宝翰亭内坐着观赏唐太宗撰写的《晋祠之铭并序》。刘老夫人用手指比画着碑上的字,说:“我不懂书法,可是,看太宗笔力,秀逸中透出遒劲,庄重中不失飘逸,真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曹老夫人说:“那是!太宗是什么人?古来帝王,有几个能赶上的?咱们儿子多次慨叹说:国朝太宗,万世楷模!”刘老夫人说:“国朝诗人杜甫有一首诗,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序’里说:‘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由此看来,剑法和书法还真有不少联系。也不知道太宗有没有这样的体会?”曹老夫人笑着说:“好你个老婆子,以前跟着王爷东荡西杀,刀啊剑的,今天,闲下来了,好好练你的书法,你还刀啊剑的,想干什么?”刘老夫人刚要接话,只见张承业踉踉跄跄地抢到两人面前,就要下跪,两人急忙上前,扶住了张承业,问:“出了什么事?监军如此惶急?”刘老夫人命丫鬟看座,张承业急急摆手,一口气说了敌情,问曹老夫人、刘老夫人“怎么办?怎么办?”曹老夫人看看刘老夫人,说:“军旅之事,您得请教我这姐姐。”刘老夫人突然沉下了脸:“好姐姐,您真爽快!大敌当前,您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曹老夫人沉下脸,可嘴角眉稍却是笑:“又来喽,又来喽!好姐姐,我有您那两下子,也想在人前露露脸,抖抖威风。可惜,我只有铺床迭被、端茶递水的能耐。”刘老夫人一听,马上严肃起来,说:“什么‘铺床迭被、端茶递水的能耐’,您管理内务,安排生活,教育子女的能耐,我是望尘莫及!好了好了,我们别斗嘴,国家有难,形势危急,我就不推辞了。只是——”刘老夫人抓住曹老夫人的手,“您得时时跟在我身边,给我盯着,看有什么纰漏。”曹老夫人也收敛笑容:“我当什么事呢。行,我一定当好您老姐姐的管家婆。”张承业被两位老夫人的情绪感染,刚高兴了一下,又皱着眉头问:“枪刀粮草,我手里有,可是,军队呢?将军呢?”刘老夫人说:“立刻传各位王爷和各位将军府管家,还有城内士绅到王府大厅议事!咱们,立即回城!”
晋阳的议事厅坐的满满当当,却鸦雀无声,大家都知道了梁军偷袭的消息,脸色凝重、阴沉。一个老人悄声对旁边的人说:“怕什么?曹老夫人也是咱晋阳人,她能扔下晋阳不管?”“晋阳人有什么用?说不定,连她都成了俘虏!”另一个说,“这次,人家的目标就是曹老夫人!”说得大伙都有些慌恐。“大家不必惊慌,”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说:“有刘老夫人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这句话,像一勺冷水倒进滚烫的油锅,“呲啦啦”,激起一阵声响,也在一些人的心里飘起水雾。“她?
一个女人,能有什么能耐?”那个老管家说:“你不相信她?天复初年,我军进攻幽州失利,梁贼趁机围困晋阳,我们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比这会儿危险几百倍。
晋王忧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李存信等几位大将劝晋王退到契丹,以图东山再起,晋王也同意这个意见。回家把这个决定告诉刘夫人,刘夫人说:‘过去,你也曾逃亡契丹,差一点被人暗算,多亏朝廷多事,无暇顾及,才侥幸回到故土。你不是常常笑话王行瑜丢弃邠州而成了阶下囚,今天,怎么也想学学王行瑜?我军屡败,兵士走散十之七八,若再失依托,无异于自取灭亡!’晋王恍然大悟。正是刘夫人,坚持留在晋阳,指挥李嗣昭将军、周德威将军,交替使用断粮道、反包围和袭扰多种办法,把梁军打得溃不成军,我们才得以起死回生!……”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老夫人来了!”大家都抬头、挺胸,一齐向前看。前边,六个丫鬟分左右站立,一律绯色戎装,腰挂宝剑,剑柄一色绯红流苏,颤颤地,像被微风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