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灭燕不久,就有特使送来急信,“请大王速速发兵,接收魏州!”怎么回事?
晋王李存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
朱友珪篡立,朝廷内外人情汹汹,诸王宿将多不顺从。天雄节度使罗周翰年幼,军政大事都由手下潘宴代管。北面都招讨使、宣义节度使杨师厚驻扎魏州,早想夺了他的地盘,惮于朱晃淫威,没敢动手。此时,朱晃已经作古,杨师厚的野心如秋天的山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他声言巡视,住在铜台驿,传令潘宴进见。潘宴刚一进驿,还没见杨师厚的面,就被抓住杀了。杨师厚引兵入城,夺了天雄节度使大印。朱友珪明知是欺他羽翼未丰,却没有一点办法,只好封杨师厚为宣义节度使兼天雄节度使。
杨师厚霸占了魏博,又兼都招讨使,梁之精兵大多在他的掌握中,其他镇的军队也听任他的辖制,威势越来越重。慢慢地,把个皇帝也不放在眼里。朱友珪渐渐看出来了,心里十分焦急。近侍说:“陛下不必忧虑。您可以试试杨令公。”朱友珪问:“怎么试?关键不能让他觉察出来。”“您颁一道圣旨,就说北边有重要军情,要和杨爱卿面议。他畅畅快快来了,说明没有二心;假若推三阻四,陛下就要防了。”诏书到了杨师厚手上,心腹们都说:“主公,不能去。去了,恐有不测之事。”
杨师厚哈哈一笑:“我手握重兵,他朱友珪舔尻子还得看我愿意不原意,还能把我怎么样?”命令中军挑选精兵一万随行,渡河去洛阳。
杨师厚率兵到了洛阳城外,吩咐兵丁安营扎寨,自己带领十几个护卫入城晋见。朱友珪听了,转怒为喜,一连声喊内侍后殿排宴。两人坐定,杨师厚问:“陛下,不知有何重要军情?”朱友珪笑着说:“爱卿真是一腔忠心!这会儿,咱们先喝酒,不谈政事。”杨师厚郑重其事地说:“陛下召臣,不是单为赐宴吧?单为这顿宴席,为臣还真吃不下去!军情紧急,请陛下先说国家大事。”几句话,呛得朱友珪吱吱唔唔,不知说什么好。那个近侍听了,急忙上来打圆场说:“前几天,探报说晋贼挥师南下……这几天,又说他们撤了,不知什么原因。本来,陛下想请令公回师,是我多嘴,说陛下既想念令公,不如趁机……”朱友珪忙接过话茬:“是,是,陛下想念令公,想见见……”杨师厚笑了,“我还当有什么紧急军情,带了一万精兵,准备应付不测……”“哦,寡人忘了,城外还有军队”,朱友珪忙唤近侍,“派人送十坛酒,二十扇猪肉,慰劳将士!”杨师厚离席,躬身谢恩。朱友珪忙拉住:“些须酒肉,本来就应该犒赏大家的,谢什么呀!坐,坐!快给令公斟酒!”
席间,朱友珪又赏了杨师厚钱一万缗,锦缎五百匹,杨师厚再拜谢恩。
二
自从诏见了杨师厚,朱友珪高兴哇,他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对他的王位构成威胁了,也就放心大胆地为所欲为,又一次激起藩王和宿将的愤怒。驸马都尉赵岩本来就与朱友珪不和,其妻长乐公主是朱温的女儿,小时候常常和朱友珪吵架,骂朱友珪是“野种”,夫妇俩对朱友珪弑父心甚不满,整天伺机报仇。左龙虎统军、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袁象先,是朱温的外甥,他的母亲是万安大长公主,从小也看不惯朱友珪。赵岩和袁象先很快就联合起来,要除掉朱友珪。赵岩奉使去大梁,专门拜访均王朱友贞。两人屏退侍从,喝了一会儿闷酒,朱友贞问:“姐姐贵体安康?”
赵岩说:“不太好。”“怎么了?”朱友贞问。赵岩说:“她的病,您应该猜得出来——为了父王啊。”朱友贞问:“父王到底怎么死的?”赵岩说:“怎么死的,猜都能猜出个七八分,你还假装不知道。哦,我明白了,您和他们是一伙,不然,你怎么如此春风得意。”朱友贞说:“姐夫怎么了?这样说话?”赵岩问:“我应该怎么说话?友文兄是谁杀的?”朱友贞说:“皇上。”赵岩问:“哪个皇上?父王还是朱友珪?”“父王下旨杀的。我这里还有圣旨!”赵岩说:“亏你还是父王的亲儿子,连个圣旨和矫诏都看不出来!你替今上杀了友文兄,真是今上的大功臣呀!”“哎呀,我可冤枉死了!”赵岩说:“冤枉?真冤枉还在后头呐!”朱友贞惊讶地问:“此话怎讲?”“你总是拿着明白装糊涂!历史上有哪个杀手寿终正寝?到了紧要关头,他不抛出你才怪呢!就是不杀你,黑锅你也得背上一辈子!”朱友贞气得捶胸顿足:“我,我,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赵岩说:“怎么洗不清?请今上下一道圣旨就行了!”“就这事下圣旨?怎么下?”赵岩眨眨眼:“博王朱友文被杀,是朕矫诏所为,与均王朱友贞毫无关系……”朱友贞睁大眼睛:“你这不是杀我吗?我哪里敢请皇上……”赵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说:“那你就背上这个黑锅吧!”
朱友贞沉默了好一阵,摇摇头:“姐夫,你不够朋友!”赵岩说:“我本来就不是你的朋友!你是王爷,我是什么?……”“驸马都尉!我的姐夫!”朱友贞说:“别绕弯子了!有什么想法,你就快说吧!”赵岩盯着朱友贞的眼睛,好一阵子,又端起酒杯,慢腾腾地抿了一口酒,说:“算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还是不说了罢——一动不如一静啊!”“什么‘一动不如一静’?你想谋逆?”朱友贞瞪大眼睛问。赵岩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朱友贞也抓起眼前的酒杯,啜了一口,慢腾腾地说:“是啊,什么都没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啊!”又是一阵沉默。
朱友贞终于憋不住了,问:“洛阳最近怎么样?”赵岩说:“黑了明了,阴了晴了,还是那个样。”朱友贞一扭头:“谁问那个?”“那你问什么?”朱友贞说:“朝廷!我问的是朝廷!”赵岩说:“朝廷?上朝下朝,弹冠甩袍,还是那个样。”朱友贞没好气地说:“姐夫,你给我打哈哈!”赵岩说:“私议朝廷政事,可是杀头之罪!”朱友贞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赵岩急忙劝解。朱友贞止住了泪,抽抽哒哒地数说:“父王啊,你死得惨哪!可你怨谁?你看看,你都养了些什么子孙啊!害你的害你,没害你的,只顾自己荣华富贵……”赵岩的脸也挂不住了:“王爷,您说谁哪?我和你姐可没有一天闲着,整天为你谋划、奔波……”朱友贞心中狂喜,故作惊讶地问:“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赵岩把他和袁象先密谋的事说了,朱友贞附掌大喜:“姐夫,也真难为你们了!大梁有救了!大梁有救了!谢天谢地!”赵岩沉下脸:“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这点力量远远不够!”朱友贞吃了一惊:“还不够哇?”赵岩附下身,凑近朱友贞:“还需要一个人。有了这个人,才可以说万无一失。”朱友贞问:“谁?”赵岩说:“你想想,目前,谁的力量最大,影响最大?”朱友贞说:“敬翔?”赵岩摇头:“他手里没军队。”“段凝?”赵岩又摇头。
朱友贞恍然大悟:“噢,杨——师——厚!”赵岩说:“对喽!有他参与,内可以壮大禁军力量,外可以震慑其他藩镇。如果他反对,你就是杀了那个野小子,皇位也坐不住!”朱友贞忧心忡忡:“他能参与吗?前些天,郢王还召见他,赏赐他许多银钱啊锦缎啊……”赵岩打断他的话:“能与不能,就看咱们工作做得怎么样。”朱友贞忙说:“怎么做,你倒是快说呀!”赵岩附在朱友贞耳朵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朱友贞高兴地说:“就这样办,就这样办!事成之后,你就是本朝第一功臣!”赵岩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第一功臣’?我不想贪这个美名,只要您别忘我这个老哥就行了!”朱友贞立即叫来心腹马慎交,要他去魏州,说服杨师厚。
三
从洛阳归来,杨师厚志得意满,更不把朱友珪放在眼里。他特意训练了五千精兵,仿效晋王,称做银枪效节军,一色的银盔银甲,白马银枪,骁勇无比。他辖的府州粮税,慢慢地不给朝廷上交。眼看到了上元佳节,杨师厚高兴啊,下令辖区所有军队民众,各署各街,都要组织社火或者彩船队,镇民每户都要扎彩灯,挂彩灯。社火、彩船、彩灯都要评比,那家作的鲜亮、别致,耍得热闹、欢快,除了奖励钱财,还给主人披红挂彩,骑马游街。上元以及前两天晚上,无论男女,都必须上街观灯,尤其不许把大姑娘、小媳妇藏在家中。如有违令,从重处罚!从前的河朔,倒也有正月十五闹花灯的习俗,这些年,兵连祸结,水蝗迭起,百姓们啼饥号寒,早把过上元节忘记了。杨师厚一纸告示,把几镇百姓又逼进了尴尬之中。就在这个时候,朱友贞的心腹马慎交到了魏州,拜谒杨师厚。
马慎交身穿麻衣,左手一杆白幡,右手一根桃木棍,站在杨师厚的府门前,放声大哭。门吏们急忙上来盘问,马慎交也不说话,只是咧着嘴哭,赶也赶不走。惊动了正在大堂议事的杨师厚,他示意中军出去看看。中军出门,见一个方士模样的人穿着麻衣大哭,喝令门吏:把他乱棍赶走!马慎交突然止住哭,大声说:“怎么?
狗咬拉屎的,你们不认得恩人呐!”中军强压怒火,问:“你知道,这是谁的府第?”马慎交说:“知道哇!这不是杨师厚的府第吗?”“哇,打,打他!”“大人的名讳是你叫的?”门吏们嚷嚷着举起了手中的家伙。中军挥挥手,要大家暂且静下来。他又问:“知道,你还在这里哭?”马慎交说“你们府上要死人,我来吊唁。”
中军奇怪地问:“要——死人?谁要死?”马慎交不假思索地说:“杨师厚呀!”这下中军也怒了:“我看你才要死!”说着,唰地拔出剑来就要劈——“嗯——”声音并不高,却透出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令公!”中军和门吏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把他带进来!”
马慎交随中军进了大堂,直直地戳在厅中。中军喝叫“跪下”,马慎交冷冷一笑:“我来吊孝,按说是应该下跪的——死人为大嘛。可是,现在,究竟有些不同——人,不是还没死吗?所以,暂时还不必下跪。”杨师厚本想发火,看看他的打扮,想想他的作为,知道用死来吓唬他,那是用姑娘吓唬和尚,就把一腔怒火撇到了爪哇国,换了一脸的笑:“你说老夫要死,我怎么没有觉得呢?”马慎交又是冷冷一笑:“你要是觉得了,还会在这儿耀武扬威吗?强盗抢人,只贪婪财物,眼里哪有捕快?婊子做爱,只梦想金钱,心中哪有花柳?你今天割地为王,心中只有作威作福,怎么会想死亡?”杨师厚的眉头搐了几搐,笑容紧了一点:“大师的比方有点风马牛……这个嘛,我也不在意。我只想知道,座下有土地,手中有军队,谁能奈何?”马慎交还是冷冷一笑:“听说,你下令辖区州县百姓闹元宵?”“是呀!”
“你知道,为什么要闹元宵?”杨师厚嘿嘿一笑,“吾乃三岁小儿,还没听说过,请大人赐教。”马慎交清清嗓子,板着脸说:“很古很古,有个天神触犯天条,被玉帝打下凡尘赎罪。这个天神到了人间,依然不思悔改,撺掇一方酋领,强取豪夺,祸害百姓。腊月底,回天庭汇报的时候,反而说百姓不遵王道,懒惰刁蛮,为非作歹。玉帝闻言大怒,命令太上老君火化人间,时间定在正月十五。太上老君心想,这可是件大事,不可造次。遂变作一个白胡子老头,衣衫褴褛,降到凡间。天黑了,一个青年车夫打了满满一车柴回家,看他老迈,行走不便,又饥寒交迫,就把他扶上车,带回家中。车夫的父亲拿出自己的粗布新衣,帮他穿上,母亲急忙做饭,捧到他的眼前。村里百姓听说车夫家来了一位贫苦老人,纷纷拿出自己的衣服食物,送给老人,还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太上老君非常感动,就教百姓破竹蔑,扎灯笼。正月十四,他要回天庭了,千叮咛万嘱咐:明天晚上,一定要把灯笼点着,挂在屋外、街上!百姓们看他说得恳切,就照办了。十五晚上,玉帝从南天门向下一看,大地上红光一片,高兴地对太上老君说:‘这下子,天下再没有懒惰刁蛮,为非作歹的人了!’”杨师厚哈哈大笑,“感谢先生教诲。天下再没有懒惰刁蛮,为非作歹的人了!”马慎交说:“可是,天上还有强取豪夺,祸害百姓的神!”杨师厚收了笑容,“此话怎讲?”马慎交说:“闹元宵的目的,是解除老百姓的劫难。可今天,百姓连吃的都没有,你让他们闹元宵,哪不是强取豪夺,祸害百姓吗?”杨师厚的脸红了。马慎交接着说:“什么事都讲究条件。同样的事,时间、地点不同,条件不同,效果也就不同。比如,奶酪很好吃,人中了箭,正在流血,敢不敢吃?不敢,吃了要死人的!比如,曲子很好听,人家死了亲娘,悲熏欲绝,你却欢欢乐乐吹吹打打唱曲,行吗?你想想,这样倒行逆施,还有好下场吗……”
马慎交的话还没说完,杨师厚就有点坐不住了,说:“我,我没,没想这么深……”
马慎交说:“‘没想这么深’,这就是祸根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近忧?”马慎交又问:“听说,前些天,皇上曾召见你?”杨师厚说:“是。皇上赏了我许多金银绸缎。”马慎交淡淡地笑了:“你听说过‘必欲夺之,必先与之’吗?”杨师厚嗫喏着:“听倒是听说过。不过,我想,我为大梁东荡西杀,建立过丰功伟绩,皇上,皇上还不至于那么,那么无情吧?再说,我手里还握有重兵!”马慎交又淡淡地笑了:“皇上有情无情,你比谁都清楚。皇上召见,你本来应该峩冠博带轻车简从,你却内缚铠甲,外带精兵,为什么?”杨师厚低下头,不敢看马慎交的眼睛。马慎交“哼哼”冷笑了几声,接着说:“论起功绩,你比伍员怎样?还有聪明?武艺?
权力?忠诚?”“都不如。”“是呀,都不如!伍员忠心耿耿,尽心辅佐两代吴王,为阖卢推荐专诸,刺死了王僚,夺取江山,又为阖卢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功劳大不大?大!可后来,落了个抉眼悬城,浮尸江中!原因在哪里?”杨师厚痴痴地盯着马慎交,马慎交说:“功高盖主,是做臣子的大忌!你恰恰犯了这个大忌!”杨师厚下意识地站起来,愣了好一阵,什么话也没说。马慎交心里笑了,但他明白,还需加加温。“你说你握有重兵,汉末的董卓,怎么样?没你的兵多?
没你的将广?人要是成了众矢之的,肚脐眼上点灯,还不是早晚的事?”杨师厚脸色煞白,冷汗,顺着两颊流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杨师厚似乎回过神来,才想起请马慎交坐,上坐,才吩咐下人上茶,上好茶。说完,双腿颤抖,就要下跪,马慎交搀住了,分宾主坐定。杨师厚一揖,“先生,先生,您,您是谁?”“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请先生教我。”
马慎交站起身来,脱了麻衣,裹住白幡、桃木棍,让中军扔到堂外。回身坐下,双目炯炯地瞅着杨师厚,问:“您想不想自己当皇帝?”杨师厚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你想不想交出军权?”杨师厚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两者都不想,那,只有一条路,改换门庭!”“投晋阳?”“你想到哪里去了!废郢王!”听说“废郢王”,杨师厚犹豫再三,“我与郢王,君臣名分已定,无故废黜,世人怎么议论?”
马慎交说:“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论私,郢王要杀你,怎么还说‘无故’?论公,郢王弑君害父,篡居大位,人人得而诛之。你身为朝廷柱石,不思为国除害,又怎能保住军权?”杨师厚慢慢站起身,在大堂踱来踱去。想想也对:皇上已经生了杀我之心,若不早做打算,迟早都是一死;我手握重兵,如不主动改图,坐看别人做成了事,我又如何自处?杨师厚站定,问马慎交:“那——先生以为,拥立哪位王子为好?”马慎交并未直接回答:“您看呢?”杨师厚把两只胳臂抱在胸前,沉吟道:“梁祖的几位公子,就剩均王……”马慎交接过话茬:“均王聪敏仁厚,雅好儒士,忠孝贤能,今又号召义师,讨逆正名,真是人望所归!……”“您是——”
“我是均王帐前谋士,姓马,名慎交。均王行前交代:您若参与,则是首辅之功。
事成以后,赏赐劳军钱五十万缗,仍然请您兼领诸镇,进封邺王。”杨师厚听了,大喜过望,抓住马慎交的肩膀,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立即派俾将王舜贤率领五千精兵,秘密开往洛阳,找赵岩、袁象先计议启事,马步都虞候朱汉宾率领精兵一万,进驻滑州,作为外应。自己也整顿兵马,准备随时杀入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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