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知识!定慧犹如何等?如灯光,有灯即有光,无灯即无光。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名即有二,体无两般。此定慧法,亦复如是。
一提禅宗,大家很容易一下子就想起那些莫名其妙、眼花缭乱的机锋公案,其实那些都是马祖道一他们禅门后学搞出来的,越发展就越古怪,慧能这位祖师爷可从来不这么说话,就算要打个比方,也都是连老婆婆都能明白的比方,现在这个灯和光的比方就是一例。
慧能说:“各位,定和慧为什么是一回事呢?这就好像灯光一样,有了灯就有了光,没有灯就没有光。灯是光的本体,光是灯的效用,名字虽然有两样,其实都是一体的。定与慧的关系也是这样。”
慧能所说的灯是体、光是用,对应前边的定是体、慧是用,这就把传统理论中定与慧之间的进阶关系颠覆掉了,这就隐隐透出了一些顿悟的意思。接下来,慧能就该讲到顿悟和渐悟之别了。
善知识!法无顿渐,人有利钝。迷即渐劝,悟人顿修。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悟即元无差别,不悟即长劫轮回。
慧能说:“各位,佛法从来就没有过顿、渐之分,之所以有顿悟和渐悟的说法,是因为人的资质有优有劣,佛法因材施教罢了。资质差的就得慢慢来,资质好的就适合顿修之法。等到修行者发现了本心,也发现了佛性。觉悟的人就会明白自己和佛原来是没有差别的,觉悟不了的人就会永远处在生死轮回之中解脱不出。”
佛家教人觉悟,在用词上有时候单用“觉”字,有时候单用“悟”
字,有时候两字连用,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这又是有佛教根源的常用词。我们现在用“觉悟”这个词已经很世俗化了,实际这本是指“无上正等正觉”,如果按梵文的音译,就是大家熟悉的《心经》里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最高智慧、终极真理。
那么,要获得这种大智慧,要觉悟,难不难呢?按照慧能的说法,这因人而异:资质差的人就得走渐修之路,慢慢来;资质好的人就可以借着顿悟而一步登天。各位,想不想知道你们自己属于哪种人呢,是碌碌之辈还是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这很好检验,现在我就能告诉你们:对不起,很不幸,我写到这里已经快十万字了,凡是一直读到现在还没能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人,当然不可能是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了!
不过不要紧,如来神掌也是可以慢慢来学的,而且慧能还告诉我们:如来神掌的秘笈其实就在每个人的心中,觉悟的人就会明白自己和佛原来是没有差别的。这就是所谓“佛在自心,莫向外寻”
慧能的徒孙百丈怀海(也就是前边讲的那个野鸭子的故事里被马祖道一险些把鼻子拧下来的那位)对这层意思有过一个很著名的比喻。当时有人问他:“我想成佛,该怎么做呢?”百丈回答说:“就像骑牛觅牛。”——牛就一直被你骑在胯下,你却向外边去找,自然找不到,只有向内反观,才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我要找的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呀!”
人们流传这个比喻,有时候也把牛变成了驴,《志公和尚大乘赞》说:“不解即心即佛,真似骑驴觅驴。”所以呢,人要想悟道,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你去找那头牛,踏破铁鞋无觅处,某天突然被人点醒,低头往胯下一看,得来全不费功夫——刹那之间就这么悟了,是谓顿悟。(“刹那”这个词也是从佛经来的,是梵文的音译,和沙发、吉普这类词的性质相同。)刹那觉悟,慧能这是指出了一条成佛的捷径,但按他的说法,顿修与渐修并不是佛法有不同的两种,而是针对不同人的两种教学方式。慧能看上去并不像他的徒子徒孙那样把顿悟与渐悟截然对立起来——神会在洛阳无遮大会上就公然向神秀一系挑衅:“顿悟才是禅门正宗,渐悟乃是旁门左道。”
但另一方面,慧能虽然并不否定渐修,却明确反对坐禅,认为顿修和渐修虽然是两套功夫,却并非佛法有不同,只是针对不同资质的因材施教的不同方法而已,而坐禅根本就不是佛法——不但不是佛法,还是一条显而易见的歪门邪道。然而,所谓渐修,不就是坐禅么?或者说,渐修当中最最核心的修行方法不就是坐禅么?慧能如果只反对坐禅,却赞成渐修,那他赞成的到底是什么呢?
比较费解哦。再者,说到人们的资质,我们照常理来看,庸人肯定远比天才要多,但慧能禅法后来大行天下,不但完全压倒了神秀系,甚至几乎使禅宗变成了佛教的同义词,难道在我们祖国大地上真有那么多天资聪颖之士么?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渴望捷径是人类永恒而普遍的追求,另一个原因是人们大多都会自视过高——当红娘的人就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你觉得焦大和周瑞家的非常般配,但两人很可能互相看不上。极端的例子就是这样的一些人:眼高于顶,手低于脚,耻为人后,好为人师,所以天才学习班很适合他们。
成佛原本不是这么容易的。现在我们好像觉得佛教一直在讲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能成佛,其实原本不是这样。佛教早期只承认唯一的一尊佛,就是释迦牟尼,其他人无论再怎么修行也不会修行成佛的。从唯一的一尊佛到人人都能成佛,这中间是有着很漫长的革命历程的;接下来,从历尽千难万险才能成佛到一念之间便可顿悟成佛,这中间也一样有着漫长的革命历程。
佛的唯一性在印度渐渐受到动摇,部派佛学开始提出在释迦牟尼之前还有六尊佛,在释迦牟尼之后还有一位弥勒佛,这就构成了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佛的系统。但即便这样,另外那七尊佛分属过去和未来,各有各的时间段,在“现在”依然只有一位释迦牟尼佛。这就像我们现在的国家总理一样,在同一个任期内只能有一位总理,虽然过去有过去的总理,未来有未来的总理,但不可能有好多总理同时并存。
后来出了一部大具革命性的《兜沙经》,这部经虽然并没有打破时间段的概念,却提出在空间上存在着无数的世界,所以无论有多少佛都住得下。这就好像告诉我们说:中国并不是全世界,这世上还有无数的国家,每个国家都有总理的位子,即便每个国家在一届任期内只能有一位总理,但国家的数目是无穷多的。
这就给后来打开了一个方便法门,但话虽如此,总理的位子确是有了,但绝对不是稀缺资源,无论是谁,只要够格就都可以当上总理,然而,从平民百姓爬国家总理的路程依然是充满艰难险阻的。
按照小乘佛教原本的说法,释迦牟尼从凡人到成佛一共经历了十个阶段。这就好像一个平民百姓先在一座工厂里经受基层锻炼,表现不错,被提拔为班组长,然后一步步往上升,经过无数次的挫折打击,但遇挫每强,历经十大升迁,终于成功地作了国家总理。
这十个阶段已经很不易了,但《兜沙经》说:这十个阶段其实只是第一关里的十个小关卡而已,过十关斩十将连续打到关底,消灭了关底 Boss,这只是打完了第一关而已,远不是最后的通关。要想通关,前边还有五关要过,这五关的每一关也一样各有十个小关卡。——《兜沙经》堪称现代电子游戏的理论先驱。
顺便一提,《兜沙经》的先驱地位还不仅是对电子游戏而言。吕瀓说:印度本来的数字进位法并没有一定之规,一般是七进制,而《兜沙经》一连串的十阶段则反映了十进制的产生,而且表示数字十的末位的符号也由原来的一点变成了“〇”,后来通过贸易,从波斯、阿拉伯传到西欧,发展成为世界通用的阿拉伯数字。
《兜沙经》给出的这样一条艰险而漫长的成佛之路足以把绝大多数人吓回高老庄去。成佛既然太难,那么,退而求其次,能修成个菩萨也不错呀,这总不会很难吧?
说不难确实也不难,看看菩萨的数量就能知道个大概,而且,印度当初是有很多活菩萨的,不是手持净瓶的观音菩萨那种,而是,很多确确实实有史可考的佛门活人都是菩萨,老百姓们走在大街上经常就能遇到一两位菩萨。就算是我,如果乘坐时间机器飞到古代印度,我也很容易就能混上一个菩萨头衔。
考究菩萨的原义,是说释迦牟尼即将成佛而尚未成佛的那个阶段,后来这个概念不断演变,直到大乘佛教把它拓展成凡是“发心向佛”、“行佛之行”的人都可以被称为菩萨。这一来菩萨可就多了。——从这层意义来说,要作菩萨确实不难,至少比《兜沙经》给出的成佛历程要容易太多了。
但是,说难也难。小乘佛教对这满街菩萨的盛况看不顺眼,据小乘经典《大毗婆沙论》说,从人变成菩萨的过程要经过无穷无尽的时间,要感得所谓“三十二大人相”——这在前文讲过一些,是说佛陀与生俱来的三十二种体貌特征,《三国演义》说刘备“大耳垂肩,双手过膝”
就是这三十二相的其中之二。总之,这个从人到菩萨的过程绝对不比从猴子到人更快捷、更容易。
如果把大乘、小乘的这一分歧比作军事集团的招兵买马,大乘军团的招兵政策是:有腿的就收,轻度残疾也行;小乘军团则是:轻功考核要胜过楚留香,剑法考核要胜过西门吹雪,意志考核要胜过郭靖,五官相貌要胜过小龙女。但教派发展绝不同于行军打仗,从来是贵多不贵精的,象牙塔里的东西永远会被人民群众抛弃,而越是乌合之众就越有滚雪球效应。所以,大乘在声势上终于大大压过小乘也是情理之中的。
小乘愈严,大乘愈宽,已经把菩萨的标准定得那么低了,人人都可以成菩萨,等而上之,人人都可以成佛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再往下发展发展,从人人可以比较苦难地成佛到人人可以刹那之间成佛,慧能就是这样处在了这个脉络的终点——再没有更快捷、更简单的了,总不能说每个人干脆就是佛、什么都不用修了吧?那样的话,“人类”这个词就该成为历史了,我们现在的地球上一共有六十亿的“佛类”
顿悟和渐悟,相容还是不容?
慧能说了,顿修与渐修并不是佛法有不同的两种,而是针对不同人的两种教学方式。是的,后辈们把顿渐大防搞得很厉害,好像这是南能北秀的第一大区别,但慧能显然是承认渐修的。
但话分两头,在这个问题上,慧能的老前辈却和慧能的后辈们一样,力主顿渐不两立,佛法不偏安。
顿悟说并不是慧能的原创,在南北朝的时候就有了,原创大宗师当推竺道生(前边讲过的);而顿渐之争也不是慧能之后才有的,在竺道生的时候就打得厉害了。
竺道生是唐僧那种学者型的高僧,天资高,用力勤,际遇好,所以成就也大,声名也盛。据汤用彤说,竺道生的声名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常有独到之论,而所有独到之论中最出名的并不是那个一阐提能成佛,而是顿悟理论。
我们来对比一下。按照慧能的说法,见性成佛,我们需要寻找自己心中的那点佛性。这个寻找的过程大约就像寻宝游戏,渐修的方法是:从第一个线索出发,历尽艰险有了突破,找到了第二个线索,又历尽了一番艰险找到了第三个线索,线索可能突然中断,寻宝者不得不另外发现蛛丝马迹,最后凭着用力勤,终于找到了宝物。顿修的方法则是:知道有宝物这么回事,但也不费力气去找,自己该干吗还干吗,吃饭喝茶,打牌聊天,有一天吃豆腐甭了牙,忽然开悟:我自己不就是那个宝物么!
体会竺道生的意思,渐修就像盖楼,万丈高楼平地起,要从地基开始一层层往上盖。你眼看着自己这楼越盖越高,心里也越来越高兴:已经九千丈了,再有一千丈就完工了!但是,竺道生说:楼根本就不是盖出来的,而是本来就有的,我们需要做的是找到这座大楼。于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转过一棵大树,大楼豁然就在眼前。——问题就在这里,既然大楼是本来就有的,寻找大楼这个过程只可能有两种情况:找到了和没找到。不可能先找到了一层,又找到一层,再找到一层,找来找去终于找齐了这座大楼。所以,渐修的说法是根本不成立的。
这样看来,慧能的徒子徒孙们实际上是把顿悟理论跨过了慧能,追溯到了竺道生那里。
其实要跨出国界的话还能继续往前追溯。诃黎跋摩的《成实论》归纳各家各派的十大根本分歧,其中第四项就是顿渐之争,不过当时他们争的是“现观”是顿得还是渐得。所谓现观,就是在实践上领会“四谛”(“四谛”是佛教最原始、最基本的一个理论,这里就不展开了。)我们已经越来越多地看到,禅宗虽然本土味道很重,但在很多理论和方法上都可以追溯到印度佛学的渊源,甚至是印度外道的渊源。所以那种说禅宗思想的主旨是产生于中国、塑造于中国的说法是有些片面的。一方面我们有许多线索可以追溯到印度佛源,另一方面很多问题虽然地处两国,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谋而合在所难免。
如果只从难易程度来看,盖楼和找楼哪个难、哪个易,还真难说。
心理学告诉我们:人们完成一个目标取决于两个因素——目标难度和目标承诺(所谓目标承诺就是你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能下多大的决心),而在目标的设置上,中短期的、有定期反馈的目标要比长期目标更有效。
比如盖楼,你预期一年之内盖一座十二层的高楼,每个月盖起一层,在每个月的月底可以检验自己的短期成果,受到短期成果的鼓励之后再进入下一个月的工作阶段。但是,如果你的目标不是十二层的高楼而是万丈高楼,甚至这辈子盖不完还要下辈子、下下辈子接着盖,有多少人能坚持下来呢?所以这样一种坐禅修佛之路尤其需要无与伦比的信念——也就是无与伦比的目标承诺,以目标承诺之长来补目标难度之短,于是信念便被提到了首要的地位,所谓心诚则灵是很必要的。
找楼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你可能一辈子都踏破铁鞋无觅处,也可能明天早上就得来全不费工夫,决心和努力不但不管用,反而会起到阻碍作用,也不存在可以反馈给你的短期成果。这还能怎么办呢?只有一条路:顺其自然。
但事情的另一面是:顿修很难让人产生宗教体验,而传统坐禅式的渐修则相反。心理学还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道理:对一件事情的经验越多,行为改变的难度就越大。这道理对人类适用,对动物也一样适用,人类当中最常见的形式大概就是退休综合症。所以,当渐修使人形成一种上瘾型的感觉之后,修行者会欲罢不能、乐在其中,而顿修法门却产生不了这种体验。
对于一般人来讲,机械化的刻板行为是最让人踏实的——比如朝九晚五的上下班、每天的晨练、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自由是最让人无所适从的。这种无所适从感常常会让人产生对自由的恐惧。
所以,慧能禅法虽然后来遍行天下,但坐禅的路子也顽强地生存了下去——现在的很多修行者还是要打坐的,毕竟仪式化和程式化都是宗教行为中最不可少的因素。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为无相?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是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是以无住为本。
善知识!外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是以无相为体。
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莫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死,别处受生。学道者用心,若不识法意,自错尚可,更劝他人迷;不自见迷,又谤经法。是以立无念为宗。
即缘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念从此而生。然此教门立无念为宗,世人离见,不起于念;若无有念,无念亦不立。
无者无何事?念者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维摩经》云:外能善分别诸法相,内于第一义而不动。
“三无”真谛——
慧能说:“各位,我讲的这套佛法,从始祖传授以来,无论顿修还是渐修,核心纲领都是以下这三条: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所谓无相,就是接触周围的事物却不执著于这些事物;所谓无念,就是既有各种心念生起却不执著于这些心念;所谓无住,是说人本来的心念就是迁流不息的。”
简单理解,无相就是不执著于客观世界,无念就是不执著于主观心念,无住就是描述人类心理活动的特性。慧能接下来便对这“三无”
真谛作更详细的阐释,先解释什么是无住:“前一刻的心念、现在的心念、下一刻的心念,永远流转不停。一旦心念停顿下来了,佛性也就脱离了人的肉身,成佛就没有可能了。所以,要让我们的一切心念自然流转,不能让它们停顿、中断。如果有一个心念停顿下来,所有的心念也会跟着停顿下来,这就叫做束缚。如果对一切事物都不执著,每一个心念都流转不息,这就不会产生束缚了。以上所说,就是以无住为本的道理。”
我们想象一下自己的心理活动的特征,确实是迁流不息的,以至于文学作品中还专门有一个“意识流”的说法。典型的意识流写作方式还真是非常符合慧能所说的这个无住:心里并没有什么故事的大纲、文章的构架,只有桌子上的一沓纸、一支笔,不用任何思考,只是即使捕捉下脑子里闪过的任何一个念头。
我们可以看看“垮掉的一代”中的经典,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的写作过程:“从 1951 年 4 月 2 日到 22 日,20 天的时间里,杰克用一部打字机和一卷 120 英尺长的打印纸完成了《在路上》。在那些日子里,杰克的房间里除了打字的声音以外,就只剩下半空中飞扬的情绪和思想。在纽约初春的天气里,杰克却写得汗流浃背,以至于不得不把三条 T 恤轮流换着穿。写作在那时仿佛成了一个体力活儿,如果不是因为年轻,如果不是旺盛的生命力和荷尔蒙,也许根本就不会有《在路上》这本书。而最初的版本是没有标点的,整本书只有一段,那里面,宣泄着一条激情的湍流……”
如果我们能找来一本初版的《在路上》,也许就能够从中感受到念念不住的精髓。但问题是,即便是凯鲁亚克本人,这种精神状态又能够持续多久呢?至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日子宽裕点儿的人早晨一睁眼,就看到二十年的房屋贷款正从天花板上压着自己;日子紧一点儿的人早晨一睁眼,就想到猪肉又涨价了,鸡蛋又涨价了,发愁半天,只希望粮食不会涨价,如果粮食再涨价了,就只能希望棺材不要涨价了。
对于我们凡夫俗子来说,总会有“心里有事儿放不下”的时候,这就是执著,就是束缚。可难道高僧大德们就真能摆脱执著、摆脱束缚吗?想想慧能逃命的时候,心里应该也会时刻惦记着“可千万别被他们抓到”吧?
慧能解释无相,说:“各位,能够脱离外界事物的相状就是无相。
如果对外界事物不生执著,那么自性就会明白清澈,这就是以无相为本的道理。”
关于无相,慧能是针对客观世界来说的,山河大地、金钱美女、房屋贷款、猪肉鸡蛋、柴米油盐,凡此种种都不要执著,有也好,没也好,随它去。往深些说,这是要人消弭主观与客观的界限,不要把外物与自我对立起来,物我一体,物我两忘。禅宗语录里有个看山看水三个阶段的著名说法,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为什么第一阶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呢?如果按慧能禅法来理解,这就是把主观和客观对立起来了,我是我,山是山,水是水,山和水都是客观存在的风景,我则是那个站在山前水畔欣赏风景的人——这样一个场面如果按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说法,就是“有我之境”
到了第二阶段,为什么“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呢?因为听了慧能的重要讲话之后,主观与客观的界限已经消弭不见了,山和水不再作为客观存在的风景而对立于我这个欣赏风景的人,山、水、我,三者变得圆融起来,我看山水就好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去看大海里的另外两滴水,我们其实都是在大海里边合而为一的,并不存在“一滴水”的形态,而只有“一片大海”——按照王国维的说法,这就是“无我之境”
当然,这道理放在王国维那里就更容易理解,因为王国维的话是局限在美学范畴里的,而如果把这个道理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去,好像理解起来就难了。比如,你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与大自然客观世界合而为一,虽然眼前有一口水井,但你已经到达“看水不是水”的境界,消弭了你的主观自我与客观水井之间的界限,从从容容一步踏了进去……
所以我们还需要达到第三个阶段才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慧能接下来解释无念:“心念不为外物所染,这就叫做无念。心念活动应该远离外物,不因外物而生起。但这并不是要你什么都不去想,因为只要有一念中断,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识神就会到别处转生去了,仍然脱离不了生死轮回。修行之人千万要注意这一点,这是佛法的关键,不要搞错了。拿这种错误认识误导别人那就更不该了,不但自己愚昧无知,还诽谤了佛法和佛经,千万不要哦!愚昧之人往往因为外物而触动心念,在心念上产生出各种错误的见解,世间的所有烦恼执著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所以我教给大家的,是要以无念为宗旨。
“那么,我们应该远离一切事物而使自己不生出任何心念吗?——即便真是这样,也是做不到的。其实,无念的意思并不是‘没有心念’。所谓‘无’,并不是‘没有’的意思,而是指超越有无、是非、内外这些二元对立的观念,不要把它们看成对立的,而要看成统一的,还要摆脱尘世间各种烦恼杂念。真如是心念之体,心念是真如之用,所以,从真如自性上生起的念头虽然也会有感受、知觉的出现,但不会被外物所污染,真如本性永远是自由自在的。《维摩经》说:‘向外善于区分外物相状,向内永远守住真如佛性。’”
慧能这里一再声明:“无”不等于“没有”。一个人哪能没有任何心理活动呢,除非是死人,如果人有不灭的灵魂的话,人死以后灵魂离开肉体,到别处投胎转世,依然摆不脱轮回苦海——所以慧能说“只要有一念中断,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识神就会到别处转生去了,仍然脱离不了生死轮回”——识神大约相当于不灭的灵魂,但这里很难判断慧能这是比喻的说法还是真的相信灵魂不灭。如果当真的话,看来他仍然赞同佛教的修行目的就是摆脱轮回。
这就只好不作深究了,但“无”不等于“没有”这确是慧能的一个重点所在。无论如何,一个活人是不可能“没有”心理活动的,就算是睡着了,大脑也在活动,所以慧能的“无”是“无差别”的意思,也就是超越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这样的二元对立观念。
二元对立观念确实是我们凡夫俗子们最常见、也最习以为常的一种思维方式,而我们要知道,即便正方被证明为错,并不意味着反方一定就对,而且,世界上不一定只有正与反这两个选择。
常见的例子是:张三抵制日货,李四评价说:“张三很爱国。”——但反日的人也不一定就是爱国主义者,他也可以是一个国际主义者或者博爱分子。
张三说:“中医不好。”李四质问道:“难道西医就好吗?”——张三其实只表达了“中医不好”,他既可能认为西医更不好,也可能完全不了解西医而无从发表看法。
张三说:“历代很多专家对《春秋》的解释在史实上未必站得住脚。”李四质问道:“难道《圣经》和《荷马史诗》就禁得起史实考据吗?”——张三也许认为《圣经》和《荷马史诗》更禁不起史实考据,也许对《圣经》和《荷马史诗》毫无了解,他在表达对《春秋》的这个看法的时候并没有同时表达出对《圣经》和《荷马史诗》的任何看法。而且,他只是作了一个事实陈述(尽管这个陈述有可能是违反事实的),而不是价值陈述。换句话说,张三的这句话仅仅是一个实证表述,而不是规范表述。
还有另外一种表现方式:老师对小明说:“你昨天为什么没做值日?”小明的回答是:“小毛前天还旷课了呢!”——老师说:“小毛前天旷没旷课我不知道,我可以去调查,但无论小毛前天旷没旷课,这和你昨天做没做值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以上这些例子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但严格说来,这都属于逻辑问题,因为我们一般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很难时时刻刻保持着严谨的逻辑思维,而是拿自己心里比较简化的思维模式来套在许多复杂的事物上。现在要问的是,如果给定的选择方案只有一黑一白,该怎么做才对呢?
——有人说禅学是世俗化的老庄哲学,这不是没有道理,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观念就很像《庄子·齐物论》的主张。要注意的是,超越不等于消弭和抹杀,好比两个矮子比高,争得不可开交,姚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好笑。再如《三国演义》的开场词说“是非成败转头空”,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拿青山和夕阳作参照系,豪杰们的是非成败全是转头空,可要拿银河系和河外星系作参照系,青山和夕阳也得转头空了。这样的道理给我们这些小人物以莫大的安慰,但转念一想:难道因为转头空我们就该放弃努力么?
傅雷当初给儿子傅聪写信,建议他多看看哲学书和天文学的书,理由是傅聪在国外正有少年得志的迹象,所以哲学和天文学有助于帮助他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正是戒骄戒躁的好药方。觉宇宙之无穷,识盈虚之有数,我们芸芸众生无论是竞选小组长还是竞选总统,在青山和夕阳的视角下还不都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直甚干忙”?
超越二元对立观念,我们要站在青山和夕阳的视角上。
但站在世俗的角度,这些道理细想起来,无非是得志者的清凉剂,失意者的安慰剂,心理医生的作用确实能起得不错,可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们可以听听远在慧能之前的古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在说什么:“善和恶其实都是一回事。”——早就超越二元对立了不是?
慧能也讲过这个无善无恶、无对无错的人生观。可是,为什么呢?大道理一听上去很唬人,但除了唬人之外难道就只剩下荒谬了么?
赫拉克利特这样解释:“对于神来说,所有事物都是善的;而在人类眼里,事物却有些是善,有些是恶。对于神来说,所有事情都是对的;而在人类眼里,事情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这倒也是,苍蝇一点都不邪恶,它之所以显得邪恶只是因为我们厌恶它,就连“敬畏大自然”的那些环保主义者们对苍蝇显然也缺乏足够的敬意。好啦,如果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从此可以无善无恶、无对无错地看待一切,也许我们就接近神了——或者按照印度的神秘说法,我们达到了“梵我合一”
这个道理如果按世俗智慧来理解,其实并不那么复杂。比如我们每一天都分为白天和黑夜,但是,事实上并不是当真存在一黑一白两种东西在昼夜交替,只不过太阳照过来的时候就是白天,太阳落下去了、光线消失了,就是黑夜。换句话说,所谓黑夜,只是光线的缺席。——有基督教背景的人应该会对这句话感到亲切,因为神学家们常常诉诸同样的逻辑。当有人质疑说:“既然上帝是全善的,为什么世间还存在那么多恶?”神学家们回答说:“恶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谓的恶,只不过是善的缺席。”
除此之外,我们再来听听反方的意见。
胡适讲庄子哲学的时候曾经打过一个比方:两个矮子比高,我说我比你高半寸,你说你比我高半寸,争论不休。庄子过来排解说:“你们两位别争了,我刚才从埃菲尔铁塔看下来,觉得你们两位的高矮实在也没什么分别,何必多争,不如算作一样高吧。”
胡适接下来说:庄子这种学说,初听了似乎极有道理,却不知世界上学识的进步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世界上社会的维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若依庄子的话,把一切是非同异的区别都看破了,说泰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尧未必是,桀未必非,这种思想,见地固是“高超”,其实可使社会国家世界的制度习惯思想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接下来要问的是:慧能的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无念观对成佛有什么帮助呢?很好理解:既然存了这种超越之心,对一切看开了、洒脱了,也就是不“执著”了,不被“束缚”了。心性本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理状态到了这一步,就该“见性成佛”了。
话是这么说,各位请扪心自问一下,你能做到吗?
我们还是看看《庄子》。《庄子》里的《逍遥游》想必大家都了解吧,看人家文章一开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逍遥!再往后读,越来越潇洒:“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如果慧能看了,应该赞许地说:“这小子已经成佛了。”
可咱们再往后读,读读《庄子·杂篇》里的《外物》(虽然这很可能不是庄子本人写的),有“涸泽之鱼”这么一个名段,说庄子家里穷,有一天可能是揭不开锅了,就去找监河侯借粮食。监河侯很慷慨:“没问题,不就是一点儿粮食么,等我收完了税,我借你一百万美元!”
庄子一听,脸都气白了,本想破口大骂,可转念一想:知识分子骂人是不该带脏字的,嗯,那就讲个故事好了。于是,庄子开讲:“我昨天走路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一看,车辙压的沟里有一条鱼。鱼很着急,对我说:‘我是东海的水官,落难在这里,快渴死了,你能给我弄一点儿水吗?’我说:‘好啊,等我到美国转一圈,引太平洋的水来救你。’鱼一下子把脸板起来了:‘等你小子把太平洋的水引来,我就只剩下太平洋的深深伤心了,你也别来这儿找我了,直接到超市卖鱼罐头的地方找我好了,对了,要想从那么多鱼罐头里认出我来,一定注意看标签上印的生产日期,我大概都已经过了保质期了。’”
我们把《庄子》前后这两篇联系起来看看,一个人再怎么“逍遥游”,到饿肚子的时候毕竟没法“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啊,还是得向势利小人低头借粮食去。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