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对的。群雄竞逐而天下乱,显然是指秦末群雄纷起、争夺天下的情状。下句的“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则是说自己在这样的形势下夺得了帝位,因而能够衣锦荣归。所以,在这两句中,刘邦无异坦率承认:他之得以“威加海内”,首先有赖于“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局面。但是,正如风云并非人力所能支配,这种局面也不是刘邦所造成的,他只不过运道好,碰上了这种局面而已。从这一点来说,他之得以登上帝位,实属必然中之偶然。尽管同时代人也有同样的机运,比如项羽,但是他们没有刘邦的才智。所以,不管怎么说,他之得以当皇帝,首先靠的是机运,其次是自己的努力与才智。刘邦在这里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界的风云变化,来比喻把他推上皇帝宝座的客观条件,至少是不自觉地显示了他的某种不自信吧!正因如此,他担心这样得来的天下能否保得住。所以,第三句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既是希冀,又是疑问。他是希望保得住天下的,但真能做得到吗?他自己却无从回答。可以说,他对于是否能找得到捍卫四方的猛士,也即自己的天下是否守得住,不但毫无把握,而且深感忧虑和不安,内心深处隐藏着深刻的恐惧和悲哀。所以说,这首《大风歌》生动地显示出了他矛盾的心情,前两句虽显得踌躇满志,第三句却突然透露出前途未卜的焦灼和恐惧,难怪他在配合着歌唱而舞蹈时,要“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了。假如说项羽的《垓下歌》表现了失败者的悲哀,那么《大风歌》就显示了胜利者的悲哀。而作为这两种悲哀的纽带的,则是对于人的渺小的感伤。关于《易水歌》,明代董份说:“荆轲歌易水之上,就车不顾,只此时,懦士生色。”孙月峰说:“只此两句,却无不尽,慷慨激烈,写得壮士心出,气盖一世。”都很中肯地指出了它们在文中所起的作用。还有《留侯世家》中的《鸿鹄歌》,《伯夷列传》中的《采薇歌》等等。这些即景作歌对于抒发人物的感情,刻画人物的性格,渲染场面的气氛都起了重要的作用。
第四,《史记》中还有一部分篇章,或是某些篇章中的某些段落是押韵的,这些当然就更像是诗了。《滑稽列传》写淳于髡对齐威王说:“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火,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香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以此来说明纵酒害德的道理,用语是押韵的。
正由于《史记》首先有一种一以贯之的“内在韵律”,同时在表现方法上又有许多“外在韵律”的讲求,因而就使作品呈现出了一种在我国历代散文中所少有的抒情性和气势感。为此,明代方孝孺曾说它“如决江河而注之海”,清代刘鹗曾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迨至现在,人们更说它是“无韵之《离骚》”,这都是很精当的评价。
五、《史记》的艺术风格
1.雄深雅健的风格
《史记》的叙事写人都围绕“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宗旨,司马迁虽然也从琐碎的生活细事写起,但绝大多数的人物传记最终都在宏伟壮阔的画面中展开,有一系列历史上的大事穿插其间,他所选择的题材多是重大的。司马迁不是一般地描述历史进程和人物的生平事迹,而是对历史规律和人物命运进行深刻的思考,透过表象去发掘本质,通过偶然性去把握必然规律。这就使得《史记》的人物传记既有宏伟的画面,又有深邃的意蕴,形成了雄深雅健的风格。
司马迁善于把笔下的人物置于广阔的社会背景下加以表现,在叙述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过程中,展示个人命运偶然性中所体现的历史必然性。在《苏秦列传》和《张仪列传》中,司马迁对于战国诸侯间微妙复杂的利害关系反复予以演示,以七国争雄为背景展开了广阔的画面。苏秦、张仪准确地把握了当时形势的特点,抓住了机遇,相继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成为那个时代的倾危之士。陈平年轻时就胸怀大志,足智多谋,适逢秦末动乱和楚汉相争,于是他大显身手,屡献奇计。他设计离间项羽和范增,使楚霸王失去“亚父”这位谋士。荥阳被困,他令二千女子夜出东城门迷惑楚军,刘邦得以出西城门脱险。是他暗示刘邦封韩信为齐王以稳定形势,又是他建议刘邦伪游云梦泽而借机擒韩信的。刘邦在平城被匈奴围困七日,又是陈平出奇计化险为夷。陈平所献五计,无一不是关系到刘邦的生死存亡、关系到天下的兴衰安危。陈平这位谋士的形象,也就在驾驭历史风云的过程中日益丰满。《史记》中的人物形形色色,或卑琐、或伟岸;有的先荣后辱,有的先辱后荣;有的事业成功,人生幸运,也有的虽然事业成功却命运悲惨。司马迁既把他们写成重大事件的导演、演员,又把他们写成重大事件的产儿,通过描写、叙述他们对时势、潮流的顺应与抗拒、对历史机遇的及时把握与失之交臂,以如椽巨笔勾勒出历史和人生的壮阔画面,点出其中蕴含的哲理。
2.浓郁的悲剧气氛
司马迁的人生遭遇是不幸的,他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史记》也成功地塑造了一大批悲剧人物形象,使全书具有浓郁的悲剧气氛。
《史记》中的悲剧人物有很多。有些悲剧主人公身上体现的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矛盾。这类悲剧人物是历史的先行者,他们的行动具有超前性。尽管他们的主张是正确的,但由于当时的条件还不成熟,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的甚至献出了生命,比如推行变法的吴起、商鞅,主张削的贾谊、晁错。还有一类悲剧人物尽管死得非常壮烈,但他们的悲剧性不是体现了无法实现的历史必然要求,而是他们相信旧制度的合理。田横是司马迁着力描写的英雄人物,他兵败之后不愿意投降汉朝而自杀,其随从和东海五百义士也相继殉难,涌现出的是一个悲剧群体。从本质上看,田横所要维持的不过是诸侯称雄、列国割据的局面,而这种局面早已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田横相信已经过时的制度仍然是合理的,并为之而奋斗拼搏,这就决定了他必然成为悲剧人物。《史记》中许多反抗中央朝廷的诸侯王,都属于这类相信旧制度合理性的悲剧人物。《史记》中有些悲剧人物是完美型的。比如《赵世家》中为保护赵氏孤儿而付出巨大牺牲的义士公孙杵臼、程婴,《刺客列传》、《游侠列传》中的刺客游侠,都是具有高尚品格和献身精神的英雄,他们的所作所为几乎无可挑剔,是把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是完美型的悲剧英雄。还有一些悲剧人物的品格存在明显的弱点,由这些弱点而导致的失误最终毁灭了自身。但由于他们终归是英雄,所以其毁灭也是悲剧性的。这类缺失型悲剧英雄以项羽为代表,他生前战功赫赫,死得慷慨壮烈,他的弱点也暴露得非常明显,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本身的缺点。司马迁为众多悲剧人物立传,寄寓自己深切的同情。他赞扬弃小义、雪大耻,名垂后世的伍子胥,塑造出一位烈丈夫形象。他笔下的虞卿、范睢、蔡泽、魏豹、彭越等人,或在穷愁中著书立说,或历经磨难而愈加坚强,或身被刑戮而自负其才,欲有所用。所述这些苦难的经历都带有悲剧性,其中暗含了司马迁自己的人生感慨。
司马迁在探讨人物悲剧的根源时,流露出对天意的怀疑,以及命运不可捉摸、难以把握之感。他在《伯夷列传》中发问“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在《外戚世家》中反复强调“人能弘道,无如命何”、“岂非命也哉?”对于像萧何、陈平那样的幸运儿,司马迁认为他们的人生偶然性中体现出历史的必然性,自身才能、对历史潮流的顺应使他们扮演英雄的角色,命运对于这些人来说不是难解的谜。而从那些悲剧人物身上,司马迁更多感受到的是历史和人生的不确定、不公平和难以理解。司马迁还通过为悲剧人物立传,揭示了异化造成的人性扭曲。吴起为了当上鲁国将军而杀妻,未为卿相而母死不归,名缰利锁把他变成一个刻暴少恩之人,最终也因此亡身,政治上的巨大功绩与人性的严重异化形成直接冲突。张耳、陈余早年为刎颈之交,后来却反目为仇,也是利欲把他们拆开。(更多悲剧艺术参见下一章“《史记》的悲剧艺术”)
3.强烈的传奇色彩
《史记》富有传奇色彩。司马迁喜欢猎奇,把许多传说故事写入人物传记中,造成一种神秘感。写秦始皇晚年行迹,穿插许多怪异反常的事情,以及神灵的出没,用以预示秦王朝末日的到来。写汉高祖发迹,则用刘媪感蛟龙而生子,刘邦醉斩巨蛇等传说以显示他的灵异。除了类似荒诞不经的传说之外,《史记》所写的许多真人真事也带有传奇色彩。鲁仲连为人排患解难而无所取,超然远引,终身不复见,是一位奇士。《留侯世家》中的张良是位传奇人物,文中出现的商山四皓同样来得突兀,恍若神仙。《史记》中的许多故事都疏离常规,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也富有传奇性。《外戚世家》中的薄夫人因遭冷落而大富大贵,窦姬本欲入赵王府而宦官误赐代王,她却阴错阳差成了皇后。这些宫廷故事也是表现人生命运的不可捉摸,但它酿成的不是悲剧,而是喜剧。《田单列传》的传主田单是一位智谋之士,这篇传记写了一系列的奇谋奇计,尤其是用火牛阵大破齐军一节,更是精彩绝妙。传记赞语又附奇士王、奇女君王后的事迹,可谓奇上加奇。《史记》的传奇性还源于司马迁叙事写人的笔法。司马迁为文疏荡多变,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起灭转接,令人莫测端倪。《伯夷列传》是为伯夷、叔齐作传,但却以议论开篇,又引许由、卞随、务光等人为伯夷、叔齐作陪衬,几乎使人不辨宾主。叙伯夷、叔齐事迹后,在议论中引出颜渊、盗跖,从正反两方面说开。结尾点题,指出砥行立名者必附青云之士才能流传后世。通篇意到笔随,纵横变化,烟云缭绕,扑朔迷离。《史记》的章法、句法、用词都有许多独特之处,它别出心裁,不蹈故常,摇曳回荡,跌宕有致,以其新异和多变而产生传奇效果。
作为文学作品,《史记》取得了多方面的艺术成就,比如它的叙事艺术、写人艺术、语言艺术、抒情艺术等,前面已做专节论述,但是《史记》最大的艺术成就在于它的悲剧艺术。故本章对《史记》的悲剧艺术做详细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