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叙述语言生动感人
叙述就是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记载下来或说出来，是文学创作的基本艺术手法之一，它在写作中是一种使用频率最高的表述方法，也是文学创作的最基本方式，各类文体多少都要用到。叙述的基本特点是在于陈述“过程”。人物活动的过程和事物发生发展变化的过程就是叙述这种艺术手法要交代和介绍的主要内容。它不同于描写，描写是用形象性的、渗透着感情的语言，用绘声绘色的手法，把人物、事物、景物的状态、神态、动态具体真切地勾画出来，使其直接诉诸读者的感觉器官，以引起某种程度的美感或快感，进而产生感情上的共鸣。所以从叙述语言上一般感受不到作者的思想感情。但是，《史记》中的叙述语言不仅具有其该有的作用，诸如交代人物、背景、环境、事件等，而且常常给人一种描写语言的感情效应，虽然作者采用的是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但是我们能从司马迁的叙述中感受他的情，或褒或贬或讽刺，不管是顺叙、倒叙、插叙还是平叙都有这样的感情效应。
试看《项羽本纪》中的钜鹿之战。这一仗是项羽一生中最关键的一仗，它打败了秦军的主力，为起义军在军事上的彻底胜利奠定了基础。对这场大战高潮的叙述：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这一段中除了“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这一句是描写语言外，剩下的全是叙述语言，就是交代项羽破釜沉舟打败秦军的过程，但是写得极为生动形象，清代吴见思的《史记论文》里评这段为：“精神笔刀，直透纸背，静而听之，殷殷阗阗，如有百万之军藏于糜汗青之中，令人神动。”从这里可以感受到司马迁对项羽功业的肯定和称颂，虽然项羽最终输给了刘邦，但是司马迁并没有以最后的成败论英雄，这也是他把项羽列入本纪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又如信陵君，他也是司马迁心目中敬仰的人物之一，《魏公子列传》写信陵君不耻下交、自迎侯生一段：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这样的叙述语言，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作者从不同的角度来写信陵君的恭谦态度，表达了作者对信陵君的称赞。虽是叙述，但人物的神态、形象却非常生动。这类例子在《史记》中俯拾皆是。有时候，作者结合当时环境，采用参差错落的句式，达到生动传神的目的，如《刺客列传》写“荆轲刺秦王”：
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掷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
由于刺秦王就在一刹那之间发生，极为紧张突然，所以作者在叙述时也用极为短促的语句来叙写这个场面，让人感觉到了速度和力量，更让人领略了荆轲的英雄气概。
还比如《李将军列传》里这样写：“（李）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并接替公孙弘做了丞相，“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作者在叙述中饱含了对汉廷不能对有功将领给予应有奖赏所鸣的不平。当李广在汉武帝残酷的刑罚面前“终不能复对刀笔吏”而引刀自杀之后，作者这样叙述“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这又透露出李广平时对将士之关心和爱护，李广之战功家喻户晓，也表明了作者对李广军事领导才能和宽厚仁慈品格的极度颂扬。
再看《卫将军骠骑列传》里的这段叙述：
会日且入，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单于视汉兵多，而士马尚强，战而匈奴不利，薄莫，单于遂乘六骡，壮骑可数百，直冒汉围西北驰去。时已昏，汉匈奴相纷，杀伤大当。……迟明，行二百余里，不得单于……
大将军之与单于会也，而前将军广、右将军食其军别从东道，或失道，后击单于。
叙述语言表明是卫青、公孙敖贻误了战机，放跑了单于。因为自然环境对于两军而言是一样的，单于能借机逃脱，卫青、公孙敖就应该能在相同的环境中抓住单于，但是他们却没能抓住，所以司马迁在叙述语言中流露出了对卫青和公孙敖的谴责。因为卫青和公孙敖后来把罪责加到了李广和赵食其身上。而“或失道”三个字又写出了李广没能及时赶到战场的真正原因，表达了作者对李广自杀的极度同情。
对于骠骑将军霍去病，《卫将军骠骑列传》里有这样一段叙述：
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骠骑，骠骑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将）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宿将常坐留落不遇。
这是言各位老将军所率领的士兵，所带的马匹和武器不如骠骑将军的，因为骠骑将军是可以挑选士兵和马匹武器的，而且他每次都有好运气，没有遇到太大的危险。从叙述语言里可以看出司马迁认为霍去病并不比其他老将军有作战能力，只不过每次出战都有好的人马、好的武器和好的运气而已。言外之意，如果把这些好的条件给了各位老将军，他们一样能打胜战，所以司马迁并没有极力称颂骠骑将军之意。
同样是将军列传，两篇叙述语言差别之大即表明了作者的观点。文篇之所以这样写，意在揭露汉武帝的偏心和从中作梗，武帝要扶持亲信卫青和霍去病就必须压抑在才能方面有可能超过卫青的人，李广是首当其冲者。卫青又要扶植党羽，要给公孙敖创造立功复侯的机会，又不能不牺牲李广而成就公孙敖，而且是汉武帝暗中指示卫青不要让李广去抵挡单于的。这实际上等于剥夺了李广最后的立功机会。结果公孙敖让单于逃跑了，反而加罪于李广和赵食其。这就告诉人们李广是遭预谋迫害而不得已致死的。所以，人们的同情在作者的叙述语言中自然而然地跑到了李广这边，而把愤怒引向了卫青、公孙敖甚而至于是汉武帝。《李将军列传》言：
顷之，（敢）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
即是言李广的儿子李敢因为怨恨卫青曾经使他父亲含恨而死，所以就打伤了卫青，但卫青却没有追究李敢，从卫青隐瞒受伤真相可以证实之前司马迁叙述的真实性，李广确系卫青等人预谋迫害致死。从汉武帝隐瞒真相说李敢是被鹿触撞而死的，可以证实汉武帝确实是在与其亲信卫青、霍去病勾结而继续迫害李广的家族，这就告诉人们后来的李陵事件的处理，包括司马迁之为李陵辩护而遭惨刑都是有其历史由来的。
《史记》的叙述语言还常常带有讽刺的意味。公孙弘是以谄谀、诡诈的手段赢得汉武帝信任的一个封建官僚。《平津侯主父列传》里这样叙述：
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上大说之。二岁中，至左内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辩之。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汲黯先发之，弘推其后，天子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倍其约以顺上旨。汲黯庭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上问弘。弘谢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从叙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老于世故、见风使舵、善于奉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没有原则的儒首形象。这样的人本来对国家没有什么可用之处，但是汉武帝却不明是非、不辨忠奸，不断提拔而委以重任，当公孙弘老来有病时汉武帝都是执意挽留，所以公孙弘“竟以丞相终”，这是多么荒唐！这里不仅讽刺了公孙弘的善于逢迎，更主要的是讽刺了汉武大帝的极度昏庸。
在《封神书》中，作者用叙述的语言讽刺历代帝王迷信神仙；在《酷吏列传》中用叙述的语言揭露酷吏们之所以胡作非为，是有皇帝在撑腰。叙王温舒曰“天子闻之，以为能”，叙义纵和尹齐曰“上以为能”，叙杨仆曰“天子以为能”。叙杜周“其治大放张汤而善候伺，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他们按照皇帝的意旨去行事。作者的讽刺目标不只在酷吏，更重要的是高高在上的汉武帝。《史记》中叙述语言带有讽刺意味的作品还有很多很多，像《万石张叔列传》、《李斯列传》等作品中的叙述语言都颇有讽刺意味，这里就不多做分析了。
2.人物语言个性鲜明
一般的历史著作，作者的叙述语言把事件叙述清楚即可，而《史记》则不只如此，它还有人物自己的语言，这就由史学向文学迈进了一大步。人物自己的语言是人物个性的最好表现，它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心理等。
《郦生陆贾列传》写郦生的“狂”，其言语绝对是一个“狂生”而非“儒生”。《淮阴侯列传》中写韩信被拜为大将后，给刘邦分析天下形势，一段言辞写得头头是道，那绝对是一个军事家的语言，人称这段言辞为“汉中对”，可与后来诸葛亮的“隆中对”相媲美。《淮阴侯列传》中还写蒯通劝韩信反叛，其言辞滔滔不绝，气势充畅，那绝对是纵横家的语言。《史记》中多次写刘邦的口头禅“而公”（你老子我），其无赖行径跃然纸上。《魏其武安侯列传》“灌夫骂座”一段也极有个性，清代吴见思在他的《史记论文》里评灌夫的言辞“是醉中事，怒中语，如闻其声”，一个狂傲不羁的武夫形象展现在人们面前。又如吕不韦是商人出身，当他看到安国君的儿子子楚在赵国作人质时，就想利用他以“钓齐”，作政治赌注，说“此奇货可居”，这绝对是商人的语言。总之，《史记》中人物语言是极有个性的，而且是为刻画人物和形象服务的。
对话，是人物语言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人物性格的直接外露。对话可以体现出不同人物的个性特点，从艺术手法上说，明显带有对比的性质。如《平原君列传》写平原君与楚结盟，挑选文武双全者二十人一起去楚国，结果：
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曩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曩中耳。使遂蚤得处曩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
这段对话，显示出两个人的性格特征及其矛盾冲突，一个是不得意的食客，一个是以养士图虚名的贵族公子，而毛遂的语言，“英姿雄风，千载而下，尚可想见，使人畏而仰之。”《史记》中的这类对话是很多的，如《廉颇蔺相如列传》写蔺相如同他的舍人对话：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颇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窥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之急而后私仇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