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有意接受那些游士的绥靖之策也正是出于王权的考虑。
如果能够会盟三分宋地,那最好。
若不能,不妨让出来宋地,让墨家吞并,以让墨家噎一阵难以消化,还要面对宋国贵族的反扑,同时又可以让天下诸侯充满对墨家的警觉。
于内,稳定的环境、墨家吸引着魏韩的注意,可以继续变法,加强集权,在死之前收拾一下封君,为儿子铺好路。
于外,宋国归墨,那么齐、越、魏、韩等国都要恐慌,魏国已经衰落,魏赵翻脸,到时候楚国就是各诸侯国的领袖,都可以认可的反墨同盟的盟主。
时间不站在墨家那边,泗上可以土改,弄出大量的自耕农阶层作为泗上义师的主力,以此蛊惑那些想要土地的民众。
可各国也未必不可以,只要能够收拾了贵族就行。
拖的时间越久,各国便越有利,楚国所得的利益恰恰又是最大的:宋国丢给墨家,楚国还有南阳。可魏韩就需要始终屯兵在中原方向,秦国至少稍微发力,魏国就彻底完了。
到时候能够制衡墨家的反墨同盟,非楚国不能为盟主,而且楚王估计到时候也已经变法完毕,国内贵族的反抗也基本稳定,楚国凭借自己的身量,未必就输给泗上。
然而这一切,不是楚国的封君贵族们想要的。
宋国不打仗,王权和封君之间的矛盾就压不住了;宋国不打仗,君王就不会给贵族封君们好脸色;宋国不打仗,就没办法继续扩大封君的势力,掌握更多的人口和土地。
临武君没想到郢都已经混乱成了这般模样,更没想到楚王竟然为了收拾贵族封君宁可隐忍放弃宋国。
王子良夫说的这些话,大多不是什么秘辛之闻,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临武君都能看到楚王伸向他们这些封君的绞索。
临武君便问道:“难道楚人竟无大才,可以看到十几年后的事吗?”
王子良夫这时候也忠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的话。
“阳城君、鲁阳君、平夜君、鄂君、邸阳君、襄陵君、舞阳君、项君等共五十四封君正有齐谏之意。备说绥靖之策,必将误国,不可从,应该驱逐那些纵横辩士,内抚众亲、外御其辱。”
临武君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忠贞远见之臣。王上重用那些士人,岂不知士人求利而为功名,今日归楚有利则仕楚、明日归魏有利则仕魏,是不能够和有家有封地的贵胄们相比的啊。”
“此事为国长谋,我不可以独善其身,是不能够不劝谏的。待您回郢都时,请携带我的谏书献于王上。”
“若真与墨家开战,临武必无忧。”
话是这样说,临武君却也有自己的打算。
在他看来,墨家不可能攻打临武,因为临武这地方实在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占据并无用处。
真正的战场肯定是围绕着宋国展开的,若是楚国表态要干涉以救宋,那么魏韩齐越苦泗上久已,肯定也会加入。
到时候,墨家肯定是没有军力攻打临武的,一则无益、二则南海之兵不敢轻动。
再者他也看出来了,墨家的胃口没有那么大,若不然当初就会占据着齐西南不走,反正当时已经无人可以干涉了,然而墨家放弃了齐西南的精华地,归根结底只怕还是力有不逮。
如果真的要干涉宋国,墨家必然会围绕着宋国开打,就算想要各个击破,那也必然是先破越、齐、魏、韩,最后才轮到楚国。
甚至很可能墨家就希望把战争控制在宋国之内,毕竟诸侯确信攻不进去泗上,泗上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诸侯联军的反扑,不敢长驱直入。
加上他本身还可以通过商队和墨家达成秘密协议,自己继续做生意、卖鹿皮、买火药火枪,扩充实力。
毕竟之前他也听说了宋国的乱局,可是墨家的商队依旧同意卖给他火枪,甚至还三番五次表示南海未定,希望临武君也能够教化当地民众使之能够归于诸夏。
反正打宋国又不需要他出兵,那些真正的大家族们希望以此逼迫楚王,他也总要表个态。
法不责众嘛,将来真要是追究责任,那整个楚国的大半数封君都被牵扯进来,楚王除非彻底翻脸否则没有办法处置。
将来万一楚王死了,贵族支持的王子上位,自己今日不表态,那将来恐怕临武封地也保不住:到时候那不是因为变法收地,只是因为站队站错了收地,其余封君断然不会像是现在一样对于收地之事集体反对。
临武君的表态也让熊良夫很兴奋,连连称赞道:“临武君也是拳拳为国之心,并无私谋,这才是长远之见。”
…………
待临武君回城,别过王子良夫之后,那些私属心腹便将南海商队来到临武的事诉说了一番。
火枪火药都已经查验完毕,并无缺少,这些商会做生意向来不短缺。
临武君自己的辖地之内,是有专门的专卖商人的,都是依附于他的,依靠权力禁止其余商人经销,所以商队要在临武留下不少的货物。
专卖权、盐专卖,这都是临武君的重要收入,以此才能维系自己的势力,才有资格在楚国诸多的封君之中有一席之地。
当初许多人并不愿意来边疆,临武君却有远见,在边疆地区少了许多掣肘和监视,未必就是坏事。
当时他表现的对于楚王无限忠诚,换来了自己的这片封地,当忠诚不再能保护他的封地时,自然可以丢弃。
负责和商队联络的门客又说了一下商会希望用稻米交易的事,临武君也没有多想,喜道:“稻米转运不易,利润又低,商会的那些人向来不收。若是能够用稻米,正可以节省不少金铜。”
他既然有封地,自然有大量的劳役地租和实物地租,一部分军赋需要那些新征服的村社缴纳鹿皮之类,其余主要的大头还是粮食。
铁器牛耕技术的进步,使得他积累了不少的粮食,平日售卖也只能通过沿河一代输送到湘水下游的城邑,以换取金银铜币,才好和墨家交易。
然而这几年粮价日贱,只能依靠境内的小金矿和鹿皮草药和墨家贸易,实在是有些肉痛。
门客也对临武君解释道:“商队的人说,一则是南海去岁有风灾,二则就是乐昌峡修建,人口聚集。若从阳禺等地转运稻米,数百里之途,耗费巨大。是以想要从临武购买,直接转运到乐昌峡,以供应那里的修筑。”
临武君点头道:“乐昌距离阳禺等地太远,又是逆水而上,确实太远。那里有数万人劳作,墨家纵然富有,却也肉痛。”
又想到今日熊良夫和他说的一些话,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于是又问道:“商队的人什么时候来见我?”
门客道:“今晚就可见,只是不知道王子良夫在这,是不是有些事由我们去谈?”
临武君摇摇头,这些事这些门客谈不了。
乐昌峡修筑是件大事,关系到临武的财富和贸易,但也一样等同于墨家打开了从珠江水系到湘江水系的通路。
此时刚刚修建不久,距离完工还早,想要转运大批的兵力至少也得数年时间。
数万人劳作,吃喝就是个大问题。
当地又是穷乡僻壤,南岭山高水险,又有诸多夷民不服,想要在那里维系一个工程,需要不少的粮食。
临武君考虑了一下,又问道:“库内能有多少存粮?”
门客正是主管这些事的,回道:“存粮不少,但是还有不少借贷给了民众,今年也该偿还了,但是许多人家怕是偿还不起。再者,恐怕新岁一到,又有人需要借粮,存粮恐怕不能够全都卖出去。”
“商队购粮,粮价纵高,却也不如放贷。放贷三年翻倍,还是放贷得利更多。”
一般的封君,必然是本地最大的高利贷者,农夫缴纳了各种税赋,加上需要服劳役地租,其实根本剩不下多少存粮。
借贷的越多,就越能控制住农夫,使得他们没有余粮购买更多的工具去开垦荒地、甚至逃亡。
土地都是临武君的,未必需要兼并土地,但是需要人口被束缚在土地上。
门客考虑的也正是得利最多的办法,三年翻倍,年收益率在三成,而卖给商队,就算可以议价,也不会多卖多少钱。
临武君考虑的更为深远一些,笑道:“得利与否,要长远看。我自有打算,你且去清点一下,预存下不可动用的那部分,再少留一部分借贷所需,剩余的数量报备给我。”
临武君觉得,既然乐昌峡距离临武很近,而且那里又聚集了数万人在修筑,这个工程不是可以轻易停下来的。
如果自己能够通过商队,表示乐昌工地上今年所需的粮食由自己提供,那正是一个可以遏制墨家万一攻打临武的好办法。
从阳禺沿着珠江水系向上运输肯定极为困难,到了地方可能四斤粮食就剩下一斤了。
这么昂贵的价格,自己稍微卖低一点,先让商队的人确信自己的府库中有足够的存量,足以支撑乐昌峡工程一年所需。
既然选择从这里买粮,那就证明墨家确实没有在临武动手的意思,甚至于象征性地试探都不会有。
而且自己可以遏制乐昌峡的命脉,自己每次售卖一个月所需,商人无利不会再从阳禺输送,乐昌峡数万人就得依靠自己的这些粮食。
一旦墨楚真的开战,自己便可以用这些粮食和墨家谈判:你们在宋国随便打,但是不要打临武,既无必要,而且只要你们在南海进行了军事调动我就断粮,乐昌峡数万农工到时候吃不上饭可是大乱子。
北边打北边的,双方还可以继续贸易。等乐昌峡修好,战争应该也结束了,到时候临武贸易往来更多,正可得利,扩充力量。
临武君首先是临武君,然后才是血统贵族,最后才是楚王的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