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泪之花
当大门被推开的瞬间，刺眼的阳光直直照在北宫琅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不得不抬起手来遮挡。
这间神奇的房间里，没有昼夜的更替，北宫琅二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里面呆了多久，只是站起来时才发现，原本合身的衣服，袖子竟然短得快要遮不住腕了。
进来的人是云中子。再次见到北宫琅和宝宝，竟然二话不说，拨剑便刺宝宝命门。
以宝宝原本的修为，这一剑即使不会令她一招毙命，也会是个重伤。没想到宝宝竟然施展出逍遥派的独门轻功——凌波微步从容避过。
“师父!你这是以大欺小。”宝宝边应战边大呼小叫，“书中有云：礼之用，和为贵。弟子到底哪里错了，惹得师父生这么大的气?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说个明白?”
听得这么咬文嚼字的一番话，云中子和北宫琅不禁莞尔，无奈摇头。看样子，东西宝宝是学了不少，但这小孩子的脾气性格却是万万半点没变。
入夜，宝宝神秘兮兮地敲开了北宫琅的门，拉着他二话不说就往厨房跑，说是要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
这云中子早已经是仙人之身，不食人间烟火多年，所以，这云中殿的厨房平日里基本都是荒废的。更何况殿中之人不事耕种，自然也不会备下蔬果米粮，因此，宝宝和北宫琅在殿里的日子，也全是靠云蜂浆为食。如今，宝宝居然说要让他试一试自己的厨艺……
“琅哥哥，这是我做的玫瑰珍珠丸，这是清炒栀子花，这是茉莉银耳汤……”宝宝献宝式地一口气端出五六道菜，竟然全是用花做的食材，虽然不是什么龙髓凤肝，但却也是色香味俱全，北宫琅试着夹了一块，入口更是清爽，咀嚼间唇齿间就渗出淡淡的花香来。
听到北宫琅说了一声“好吃”，宝宝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她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开心与不开心已经不属于她自己，而全和眼前的这个人有关。
“琅哥哥，真奇怪。为什么你开心我就会觉得开心，你难过我也会觉得难过呢?”
说这话的时候，宝宝的眸子里像一汪泉水，清澈得醉人。
她还小，不懂得自己的心。但北宫琅却是懂的。
无法直视那样大胆而坦白的目光，北宫琅胆怯地偏过头，生怕泄露了眼底的秘密。
此时云开雾散，皓月当空，几颗星子稀疏地衬在夜空里，像闪亮的银珠镶在深蓝色的绒缎里。远处，银河影影绰绰……宝宝伸出手，指着这满天星斗，孩子气地说：“琅哥哥，我用这星空当布给你裁件衣裳可好?”
虽然明知道只是一句玩笑，可却在北宫琅令砰然心动。如果不是有长孙无量，如果他不是北宫琅，也许他便可坦然接受宝宝对他的好，也许就能够像她希望的那样，一直陪着她无忧无虑下去吧。
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云中子气冲牛斗的声音传来：“是谁把我种的花全给摘了?”
宝宝闻声吓得一吐舌头，正想寻个地方躲起来，却又被人像小鸡似地拎了起来。
“师父，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给你送去好吃的。”宝宝正搜肠刮肚地想继续找理由解释，不想云中子看见桌上摆的玫瑰珍珠丸，竟然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天露玫瑰啊，60年了才开了这么几朵，就这么被你们吃了!”
好不容易等云中子哭完，宝宝又忍不住要逗弄他。
“师父，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知道宝宝古灵精怪，云中子自然是不肯轻易回答的。更何况，他早修成仙身，岁月这东西对于他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日月更替，哪还会费心去记什么日子。
见云中子不作声，宝宝自问自答道：“今天是我成为云中子弟子的第703天，算一算，今天正好是中秋节。师父，你想吃月饼不?”
也不等云中子回话，她便又冲进厨房翻箱倒柜张罗去了。
这次云中子倒也奇怪，既没有吹胡子瞪眼，也没有拂袖而去，反而是乖乖地坐在月下，竟似真的想要吃月饼了。
月饼，依旧还是花材做的，澄黄的饼身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云中子不知从哪变出来一坛醉八仙，一个人就着月光独斟独饮。宝宝嘴馋想要讨口酒尝，却被他恨恨地瞪了回去。
原本，宝宝想借着赏月的机会好好偷看云中子的心思，但大概是云中子并非凡人的缘故，任她怎么看都是徒劳，什么也看不清楚。
半坛酒下肚，云中子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他掏出一颗仙丹放在桌上，问道：“宝宝，你想成仙么?吃下它，你就会拥有仙身。”
“成仙有什么好的?”
“成仙就可以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又有什么好的?”
宝宝的反问一时令云中子语塞。是啊，长生不老有什么好的?他自己也没想不明白。白云苍狗，千载悠悠，即使看破，即使早知道结果，却依旧无能为力的遗憾，他经历得还少么?
但他还是不想放弃，趁着酒意指着北宫琅道：“难道，修成正果，得道成仙竟比不上这样一个将要抛弃你的人么?”
宝宝顺着云中子所指一回眸，竟无意间将北宫琅满腹的心思看了清清楚楚，令他甚至连躲开的机会都没有。
原来，他竟是不想带她一起走的么……
想到这，她不禁心痛难奈，一颗泪珠不自觉地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泪珠落在地上，融入土去，竟开出一朵花来。
从小，即使被遗弃，即使再艰难，她也从没流过一滴泪。她以为自己真的不会哭。后来，云中子千万百计，想要她一滴眼泪时，她也以为那只他的徒劳，直到看见眼前那朵自己的泪幻成的花越长越大，她才终于发现，原来，她也是会哭的。
“琅哥哥，不要丢下我。”被尘封的记忆再次被唤醒，她仿佛又回到了被双亲抛弃的那天，痛苦似一把钝刀，一刀刀凌迟着她的神经。她害怕得一头扎入北宫琅的怀中，紧紧抱着不愿松开。
北宫琅任宝宝就这么抱着，任她的泪在自己胸膛泛滥，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已经被泪水浸透，苦涩不堪。而他胸前那块龙玉此时居然突然发起热来。
这龙玉是上等的蓝田玉料所制，平日里触手微凉。今天却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发起烫来。
北宫琅被宝宝哭得方寸大乱，原本还未察觉，直到龙玉灸如烙铁，烫得吓人才发现。
“好烫。”北宫琅轻呼一声，刚要将龙玉摘下来，谁知那龙玉竟径自融进了他的身体。感觉胸口仿佛烧起了一团火，北宫琅痛得捂住胸口。
宝宝被他痛苦的表情吓了一跳，也顿不得避嫌，拉开他的衣襟要看个究竟，却发现胸前一切如常，除了龙玉不见了踪影，什么事也没有。
“好烫。”感觉体内这把火似乎要连他的骨头都融化，北宫琅再度呻吟出声。
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宝宝尽管看遍医书此刻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让北宫琅想办法运功将龙玉逼出来。
呆在云上殿的日子，北宫琅日日勤练武功，早已经打通了任督二脉。此刻只能勉强宁神静气，想办法将身体里这股乱冲乱撞的热气给逼出来。谁知，运气三周天后，不仅体内那种炙热的感觉没有了，连意识也变得空灵起来，脑子里有关北宫一族的记忆不断闪现。
原来，每一代的北宫族长都会在临死前将自己最重要的记忆封印在龙玉里交给下一代的继承人，北宫天麟也是如此。只不过，原本这封印要到北宫琅18岁生辰那天才会自然解开，想不到几滴眼泪竟然提前将龙玉解封了。
长孙无量为何要苦苦相逼，为何破龙诀会成为众矢之的……以往困扰他的种种问题，今日终于都有了答案。
他仿佛又回到了300年前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役，他用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的血换得了胜利，却被又自己最信赖的人背叛……
当封印的记忆开启，他终于明白，北宫天麟为何至死都没有告诉他任何事情。因为，北宫这个姓氏要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沉重，这是穷他一生都无法放下的责任。也因为如此，北宫天麟才会选择让他生命的前18年无忧无虑，无知无畏，这般的用心良苦，恐怕也是他身为人父，能为孩子做的最后一点事情吧。
越深入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北宫琅的心情便越沉重，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无忧的少年。原本还摇摆不定的去意，如今变得越发的坚定。
一夜过后，云中子从宿醉中醒来，看见院子里那株泪之花不禁脸色一沉，多年的隐忍不再，他径自走到北宫琅的房间，齿间冷冷挤出一个字：“走。”
这个字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但却能感受到他的决绝。
听到云中子下逐客令，宝宝伤心欲绝。眼前这两个人，是她此刻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如果可以，她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只求能与他们长长久久地呆在这云上殿里。可这两个人，一个是容不下，一个是留不得，无论她怎么做，似乎都只是一个错字。急火攻心之下，宝宝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竟晕死过去。
云中子一个箭步，抱住宝宝摇摇欲坠的身体，转身间指间冒出一道紫光，直指北宫琅眉心，竟是把他与宝宝此前的点点滴滴尽数给封印了。
“唉，你还是放不下么?她于你无意，你又何苦对她执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竟然是藏书阁里的那条书虫。“师弟，你此次偷偷下界插手人间事务，已经违反了仙条，劝你及早放手，回头是岸。”
“不是不能放，是不想。”云中子长叹，身形暴长，重又变回俊朗的书生模样。他何尝不知道放手即是对自己最大的成全，但是每每有这个念头闪过，心里便空荡荡的，仿佛这一放手便会连自己也给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