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远随即入内,将王三老所言退亲之事,述与浑家知道。柳氏喜不自胜。自己私房银子也搜括将出来,把与丈夫,凑足十二两之数,却与女孩儿多福讨那一对银钗。却说那女儿虽然不读诗书,却也天生志气。多时听得母亲三言两语,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懒。今日与他讨取聘钗,明知是退亲之故,并不答应一字,径走进卧房,闭上门儿,在里面啼哭。朱世远终是男子之辈,见貌辨色,已知女孩儿心事。对浑家道:“多福心下不乐,想必为退亲之故。你须慢慢偎他,不可造次。万一逼得他紧,做出些没下稍勾当,悔之何及!”柳氏听了丈夫言语,真个去敲那女儿的房门,低声下气的叫道:“我儿,钗子肯不肯由你,何须使性!你且开了房门,有话时,好好与做娘的讲,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儿初时不肯开门,柳氏连叫了几次,只得拔了门闩,叫声:“开在这里了!”自向兀子上气忿忿地坐了。柳氏另掇个兀子傍着女儿坐了,说道:“我儿,爹娘为将你许错了对头,一向愁烦。喜得男家愿退,许了一万个利市,求之不得。那癞子终无好日,可不误了你终身之事。如今把聘钗还了他家,恩断义绝。似你恁般容貌,怕没有好人家来求你。我儿休要执性,快把钗儿出来还了他罢。”女儿全不做声,只是流泪。柳氏偎了半晌,看见女儿如此模样,又款款的说道:“我儿,做爹娘的都只是为好,替你计较。你愿与不愿,直直的与我说,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过意。”女儿恨穷道:“为好,为好!要讨那钗子也尚早!”柳氏道:“呵呀!两股钗儿,连头连脚,也重不上二三两,什么大事。若另许个富家,金钗玉钗都有。”女儿道:“那希罕金钗玉钗!从没见好人家女子吃两家茶。贫富苦乐,都是命中注定。生为陈家妇,死为陈家鬼,这银钗我要随身殉葬的,休想还他!”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柳氏没奈何,只得对丈夫说,女儿如此如此:“这门亲多是退不成了。”朱世远与陈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亲。只为浑家絮聒不过,所以巴不得撒开,落得耳边清净。谁想女儿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欢喜,便道:“恁的时,休教苦坏了女孩儿。你与他说明,依旧与陈门对亲便了。”柳氏将此言对女儿说了,方才收泪。正是:
三冬不改孤松操,万苦难移烈女心。
当晚无话。次日,朱世远不等王三老到来,却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儿执意不肯之情,说了一遍,依旧将庚帖送还。王三老只称:“难得,难得!”随即往陈青家回话,如此这般。陈青退此亲事,十分不忍。听说媳妇守志不从,愈加欢喜。连连向王三老作揖道:“劳动,劳动!然虽如此,只怕小儿病症不痊,终难配合。此事异日还要烦三老开言。”王三老摇手道:“老汉今番说了这一遍,以后再不敢奉命了。”闲话休题。
却说朱世远见女儿不肯悔亲,在女婿头上愈加着忙,各处访问名医国手,赔着盘缠,请他来看治。那医家初时来看,定说能医,连病人服药,也有些兴头。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的懒散了。也有讨着荐书到来,说大话,夸大口,索重谢,写包票,都只有头无尾。日复一日,不觉又捱了二年有余。医家都说是个痼疾,医不得的了。多寿叹口气,请爹妈到来,含泪而言道:“丈人不允退亲,访求名医用药,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药无效,眼见得没有好日。不要赚了人家儿女,孩儿决意要退这头亲事了!”陈青道:“前番说了一场,你丈人、丈母都肯,只为你媳妇执意不从,所以又将庚帖送来。”多寿道:“媳妇若晓得孩儿愿退,必然也放下了。”妈妈张氏遭:“孩儿,且只照顾自家身子。休牵挂这些闲事。”多寿道:“退了这头亲,孩儿心下到放宽了一件。”陈青道:“待你丈人来时,你自与他讲便了。”说犹未了,丫鬟报道:“朱亲家来看女婿。”妈妈躲过。陈青邀入内书房中,多寿与丈人相见,口中称谢不尽。朱世远见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悦。茶罢,陈青推故起身。多寿吐露衷肠,说起自家病势不痊,难以完婚,决要退亲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预先写下的四句诗。朱世远展开念道:
命犯孤辰恶疾缠,好姻缘是恶姻缘。
今朝撒手红丝去,莫误他人美少年。
原来朱世远初次退亲,甚非本心,只为浑家逼迫不过。今番见女婿恁般病体,又有亲笔诗句,口气决绝,不觉也动了这个念头,口里虽道:“说那里话!还是将息贵体要紧。”却把那四句诗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别,陈青在坐启下接着,便道:“适才小儿所言,出于至诚,望亲家委曲劝逾令爱俯从则个。庚帖仍旧纳还。”朱世远道:“既然贤乔梓谆谆分付,权时收下,再容奉复。”陈青送出门前。朱世远回家,将女婿所言与浑家说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妇时,女孩儿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诗意解说与女儿听,料他必然回心转意。”朱世远真个把那柬帖递与女儿,说:“陈家小官人病体不痊,亲自向我说,决要退婚,这四句诗便是他的休书了。我儿也自想终身之事,休得执迷。”多福看了诗句,一言不发,回到房中,取出笔砚,就在那诗后也写四句:
运蹇虽然恶疾缠,姻缘到底是姻缘。
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只为陈小官自家不要媳妇,亲口回绝了丈人,这句话就传扬出去。就有张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养家的,抄了若干表号,到朱家议亲。说的都是名门富室,聘财丰盛。虽则媒人之口,不可尽信,却也说得柳氏肚里热莲蓬的,分明似钱玉莲母亲,巴不得登时撇了王家,许了孙家。谁知女儿多福,心如铁石,并不转移。看见母亲,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为别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妈又不容守节,左思右算,不如死了干净。夜间灯下取出陈小官人诗句,放在桌上,反复看了一回,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熟,解下束腰的罗帕,悬粱自缢。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此际已是三更时分。也是多福不该命绝,朱世远在睡梦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边只闻得女儿呜呜的哭声,吃了一惊,擦一擦眼睛,摇醒了浑家,说道:“适才闻得女孩儿啼哭,莫非做出些事来?且去看他一看。”浑家道:“女孩儿好好的睡在房里,你却说鬼话。要看时,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觉哩!”朱世远披衣而起,黑暗里开了房门,摸到女儿卧房门首,双手推门不开。连唤几声,女孩儿全不答应。只听得喉间痰响,其声异常。当下心慌,尽生平之力,一脚把房门踢开,已见桌上残灯半明不灭,女儿悬梁高挂,就如走马灯一般,团团而转。朱世远吃这一惊非小,忙把灯儿剔明,高叫:“阿妈快来,女孩儿缢死了!”柳氏梦中听得此言,犹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驮了被儿,就哭儿哭肉的跑到女儿房里来。朱世远终是男子汉,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儿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的抵住后门,缓缓的解开颈上的死结,用手轻摩。柳氏一头打寒颤,一头叫唤。约莫半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柳氏口称谢天谢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烧起热水来,灌下女儿喉中,渐渐苏醒。睁开双眼,看见爹妈在前,放声大哭。爹妈道:“我儿!蝼蚁尚且贪生,怎的做此短见之事!”多福道:“孩儿一死,便得完名全节,又唤转来则甚?就是今番不死,迟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儿早去,也省得爹妈费心,譬如当初不曾养下孩儿一般。”说罢,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远夫妻两口,再三劝解不住,无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远教浑家窝伴女儿在床眠息,自己径到城隍庙里去抽签。签语云:
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
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
细详签意,前二句已自准了。第三句云开终见日,是否极泰来之意。末句福寿白天成,女儿名多福,女婿名多寿,难道陈小官人病势还有好日?一夫一妇,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回到家中,浑家兀自在女儿房里坐着。看见丈夫到来,慌忙摇手道:“不要则声!女儿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远夜来剔灯之时,看见桌上一副柬帖,无暇观看。其时取而观之,原来就是女婿所写诗句,后面又有一诗,认得女儿之笔。读了一遍,叹口气道:“真烈女也!为父母者,正当玉成其美,岂可以非理强之。”遂将城隍庙签词,说与浑家道:“福寿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护祐。况女孩儿吟诗自誓,求死不求生,我们如何看守得他了日。倘然一个眼,女儿死了时节,空负不义之名,反作一场笑话,据吾所见,不如把女儿嫁与陈家,一来表得我们好情,二来遂了女儿之意,也省了我们干纪。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儿吓坏了,心头兀自突突的跳,便答应道:“随你作主,我管不得这事。”朱世远道:“此事还须央王三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