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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4)

且说空照、静真同着女童、香公来到极乐庵中,那庵门紧紧闭着。敲了一大回,方才香公开门出来。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入,流水叫香公把门闭上。庵主了缘早已在门傍相迎,见他们一窝子都来,且是慌慌张张,料想有甚事故。请在佛堂中坐下,一面教香公去点茶,遂开言问其来意。静真扯在半边,将上项事细说一遍,要借庵中躲避。了缘听罢,老大吃惊。沉吟了一回,方道:“二位师兄有难来投,本当相留。但此事非同小可!往远处逃遁,或可避祸。我这里墙卑室浅,耳目又近。倘被人知觉,莫说师兄走不脱,只怕连我也涉在浑水内,如何躲得!”你道了缘因何不肯起来?他也是个广开方便门的善知识,正勾搭万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光头夫妻,藏在寺中三个多月。虽然也扮作尼姑,常恐露出事来,故此门户十分紧急。今日静真也为那桩事败露来躲避,恐怕被人缉着,岂不连他的事也出丑?因这上不肯相留。空照师徒见了缘推托,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到底静真有些贼智,晓得了缘平昔贪财,便去袖中摸出银子,拣上二三两,递与了缘道:“师兄之言,虽是有理,但事起仓卒,不曾算得个去路,急切投奔何处?望师兄念向日情分,暂容躲避两三日。待势头稍缓,然后再往别处。这些少银两,送与师兄为盘缠之用。”果然了缘见着银子,就忘了利害,乃道:“若只住两三日,便不妨得,如何要师兄银子!”静真道:“在此搅扰,已是不当,岂可又费师兄。”了缘假意谦让一回,把银收过,引入里边去藏躲。

且说小和尚去非,闻得香公说是非空庵师徒五众,且又生得标致,忙走出来观看,两下却好打个照面,各打了问讯。静真仔细一看,却不认得,问了缘道:“此间师兄,上院何处?怎么不曾相会?”了缘扯个谎道:“这是近日新出家的师弟,故此师兄还认不得。”那小和尚见静真师徒姿色胜似了缘,心下好不欢喜。想道:“我好造化!那里说起,天赐这几个妙人到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轮流儿取乐快活!”当下了缘备办些素斋款待。静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热眼跳,坐立不宁,那里吃得下饮食。到了申牌时分,向了缘道:“不知庵中事体若可?欲要央你们香公去打听个消息,方好计较长策。”了缘即教香公前去。那香公是个老实头,不知利害,一径奔到非空庵前,东张西望。

那时地方人等正领着知县钧旨,封锁庵门,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锁在内,两条封皮,交叉封好。方待转身,见那老头探头探脑,幌来幌去,情知是个细作,齐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拿你,来得恰好!”一个拿起索子,向颈上便套。吓得香公身酥脚软,连声道:“他们借我庵中躲避,央来打听的,其实不干我事!”众人道:“原晓得你是打听的,快说是那个庵里?”香公道:“是极乐庵里。”众人得了实信,又叫几个帮手,押着香公齐到极乐庵,将前后门把好,然后叩门。里边晓得香公回来,了缘急急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缘拿住,押进里面搜捉,不曾走了一个。那小和尚着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了缘向众人道:“他们不过借我庵中暂避,其实做的事体,与我分毫无干。情愿送些酒钱与列位,怎地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罢!”众人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问在何处拿的,教我们怎生回答?有干无干,我们总是不知,你自到县里去分辨!”了缘道:“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这个可以免得。望列位做个人情。”众人贪着银子,却也肯了。内中又有个道:“成不得!既是与他没相干,何消这等着忙,直躲入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跷蹊,我们休担这样干系。”众人齐声道:“是。”都把索子扣了,连男带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将门封锁好了,解入新淦县来。一路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

老龟蒸不烂,移祸于空桑。

此时天色傍晚,知县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带回家去宿歇。了缘悄悄与小和尚说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说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讲。待我去分说,料然无事。”

到次日,知县早衙,地方解进去禀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极乐庵中,今已缉获,连极乐庵尼姑通拿在此!”知县教跪在月台东首。即差人唤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并小和尚父母来审。那消片刻,俱已唤到,令跪在月台西首。小和尚偷眼看见,惊异道:“怎么我师父也涉在他们讼中?连爹妈都在此,一发好怪!”心下虽然暗想,却不敢叫唤,又恐师父认出,到把头儿别转,伏在地上。那老儿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着尼姑,带哭带骂道:“没廉耻的狗淫妇!如何把我儿子谋死?好好还我活的便罢!”小和尚听得老儿与静真讨人,愈加怪异,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那里说起却与他们索命?”静真、空照还认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则声。知县见那老儿喧嚷,呵喝住了。唤空照、静真上前问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养和尚,却又将他谋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静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胆怯,那五脏六腑,犹如一团乱麻,没有个头绪。这时见知县不问赫大卿的事情,去问什么和尚之事,一发摸不着个头路。静真那张嘴头子,平时极是能言快语,到这回恰如生漆护牢,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儿。知县连问四五次,刚刚挣出一句道:“小尼并不曾谋死那个和尚。”知县喝道:“见今谋死了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快夹起来!”两边皂隶答应如雷,向前动手。了缘见知县把尸首认做去非,追究下落,打着他心头之事,老大惊骇,身子不摇自动。想道:“这是那里说起!他们乃赫监生的尸首,却到不问,反牵扯我身上的事来,真也奇怪!”心中没想一头处,将眼偷看小和尚。小和尚已知父母错认了,也看着了缘,面面相觑。

且说静真、空照俱是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夹棍刚刚套上,便晕迷了去,叫道:“爷爷不消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知县止住左右,听他供招。二尼异口齐声说道:“爷爷,后园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监生的尸首!”赫家人闻说原是家主尸首,同蒯三俱跪上去,听其情款。知县道:“既是赫监生,如何却是光头?”二尼乃将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奸,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后之事,细细招出。知县见所言与赫家昨日说话相合,已知是个真情。又问道:“赫监生事已实了,那和尚还藏在何处?一发招来!”二尼哭道:“这个其实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虚认。”知县又唤女童、香公逐一细问,其说相同,知得小和尚这事与他无干。又唤了缘小和尚上去问道:“你藏匿静真、空照等在庵,一定与他是同谋的了。也夹起来!”了缘此时见静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牵缠在内,肠子已宽了。从从容容的禀道:“爷爷不必加刑,容小尼细说。静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说被人扎诈,权住一两日,故此误留。其他奸情之事,委实分毫不知。”又指着小和尚道:“这徒弟乃新出家的,与静真等一发从不相认。况此等无耻勾当,败坏佛门体面,即使未曾发觉,小尼若稍知声息,亦当出首,岂肯事露之后,还敢藏匿?望爷爷详情超豁。”知县见他说的有理,笑道:“话到讲得好,只莫要心不应口。”遂令跪过一边。喝叫皂隶将空照、静真各责五十,东房女童各责三十,两个香公各打二十,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打罢,知县举笔定罪。“静真、空照设计恣淫,伤人性命,依律拟斩。东房二女童,减等,杖八十,官卖。两个香公,知情不举,俱问杖罪。非空庵藏奸之薮,拆毁入官。了缘师徒虽不知情,但隐匿奸党,杖罪纳赎。西房女童,判令归俗。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论。尸棺着令家属领归埋葬。”判毕,各令画供。

那老儿见尸首已不是他儿子,想起昨日这场啼哭,好生没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禀知县,依旧与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说徒弟偷盗寺中东西,藏匿在家,反来图赖。两下争执,连知县也委决不下。意为老和尚谋死,却不见形迹,难以入罪。将为果躲在家,这老儿怎敢又与他讨人?想了一回,乃道:“你儿子生死没个实据,怎好问得!且押出去,细访个的确证见来回话。”当下空照、静真、两个女童都下狱中。了缘、小和尚并两个香公,押出召保。老和尚与那老儿夫妻,原差押着,访问去非下落。其余人犯,俱释放宁家。

大凡衙门,有个东进西出的规矩。这时一干人俱从西边丹墀下走出去。那了缘因哄过了知县,不曾出丑,与小和尚两下暗地欢喜。小和尚还恐有人认得,把头直低向胸前,落在众人背后。也是合当败露,刚出西脚门,那老儿又揪住老和尚骂道:“老贼秃!谋死了我儿子,却又把别人的尸首来哄我么?”夹嘴连腮,只管乱打。老和尚正打得连声叫屈,没处躲避。不想有十数个徒弟、徒孙们,在那里看出官,见师父被打,齐赶向前推翻了那老儿,挥拳便打。小和尚见父亲吃亏,心中着急,正忘了自己是个假尼姑,竟上前劝道:“列位师兄不要动手!”众和尚举眼观看,却便是去非。即忙放了那老儿,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师父,好了!去非在此!”押保差人还不知就里,乃道:“这是极乐庵里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们休错认了!”众和尚道:“哦!原来他假扮尼姑在极乐里快活,却害师父受累!”众人方才明白是个和尚,一齐都笑起来。旁边只急得了缘叫苦连声,面皮青染。老和尚分开众人,揪过来,一连四五个聒子,骂道:“天杀的奴狗!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且去见老爷来!”拖着便走。那老儿见了儿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责罚,向着老和尚连连叩头道:“老师父,是我无理得罪了!请愿下情陪礼。乞念师徒分上,饶了我孩儿,莫见官罢!”老和尚因受了他许多荼毒,那里肯听,扭着小和尚直至堂上。差人押着了缘,也随进来。

知县看见问道:“那老和尚为何又结扭尼姑进来?”老和尚道:“爷爷!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的徒弟去非假扮的!”知县闻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异事?”喝教小和尚从实供来。去非自知隐瞒不过,只得一一招承。知县录了口词,将僧、尼各责四十,去非依律问徒。了缘官卖为奴,极乐庵亦行拆毁。老和尚并那老儿,无罪释放。又讨连具枷枷了,各搽半边黑脸、满城迎游示众。那老儿、婆子,因儿子做了这不法勾当,哑口无言,惟有满面鼻涕眼泪,扶着枷梢,跟出衙门。那时哄动了满城男女,扶老挈幼,俱来观看。有好事的作个歌儿道:

可怜老和尚,不见了小和尚,原来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错认了雌和尚。为个假和尚,带累了真和尚。断过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满堂只叫打和尚,满街争看迎和尚。只为贪那裤裆中硬崛崛一个莽和尚,弄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骚和尚。

且说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报知主母。陆氏闻言,险些哭死。连夜备办衣衾棺椁,禀明知县,开了庵门,亲自到庵,重新入殓,迎到祖茔,择日安葬。那时庵中老尼已是饿死在床,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这陆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把孩子严加教诲。后来明经出仕,官为别驾之职。有诗为证:

野草闲花恣意贪,化为蜂蝶死犹甘。

名庵并入游仙梦,是色非空作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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