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小客店旁。
靳涵薇偷偷觑了眼正在马车前整理行装的时泓,扯了扯素菀的衣袖,将她拖到一旁,低声问:“这个时泓究竟是何人?你以前认识他?可不可靠啊?”
素菀也朝车那边斜睨一眼:“他?方才在车马行恰巧碰到的,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来历,多半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至于可不可靠——”回过头,耸耸肩,老实交待,“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靳涵薇瞪圆了眼睛,“那你怎么就把他一起带过来了呢?”
“小姐,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素菀苦着脸说,“车马行里的车子全租出去了,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车,只有他有车又不介意我们搭车……要是小姐你不愿意跟他同行,那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可想!父——亲大人派的人快追来了,再不赶快走的话,就走不了了……唉,看他一表人才的,应该不至于有什么恶心吧?”靳涵薇轻轻一叹,也不知是在询问素菀,还是在说服自己。
素菀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目光却落在时泓身上,清亮的眸中若有所思。
马车前,时泓已经整理好路上要用的物什,正将东西一一放入车厢内,做完这一切,他整了整衣衫,转身,抬眸,却看到素菀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由微愣一下,随即很自然地洒然一笑。
素菀亦是若无其事地点头致意。
这一路上,有此人同行,倒也不错,至少不会太无趣……两人相视而笑,轻淡而意味深长。
一个笑得暖如春日和风,一个笑得清如山涧兰溪。
收拾停当,三人便登上马车。
马车颇大,车厢内很是宽敞舒适,左右两边与对门正中均是二尺宽的横榻,过道中间备有张小小的可折叠的几案。时泓坐在中间的榻上,素菀和靳涵薇则各据一边。
靳涵薇第一次离京,又是偷逃出来的,心中说不出的兴奋,时不时地掀起窗帘窥探车外,立时就把方才的小小不快和疑虑抛诸脑后。
驾车的白马脚程颇快,车马行派出的车夫亦是行家里手,车子一路都行得甚是稳当,很快就出了城,驶上官道。虽说是官道,但毕竟不同于盛世景象,京郊还好些,待走得远些,便可发现因连年天灾战乱,各地道路废弛,路上杂草丛生,已与一般的荒郊野道无甚区别。
东张西望了半日,靳涵薇终于倦了,时泓待客周到,执起小几上的茶壶,一边为靳涵薇倒茶,一边仿如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靳兄,不知南下宁国所为何事?”
簌簌轻响,素菀将窗上的竹帘略微掀开了一些,望着窗外,似是在欣赏沿途风光。
靳涵薇看了素菀一眼,不紧不慢地拿起茶杯,放至口边,略略沾唇,笑答:“听说宁国山明水秀,景色优美,人物风流,所以想去开开眼界。”
时泓微微点头,也不追问,放下壶浅浅而笑。
“那不知时兄为何去宁国呢?”这次换过靳涵薇来询问。
时泓嘴角逸出一丝苦笑:“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去宁国是想借机躲开家里人。”
这话一出,倒让靳涵薇一愣,好奇地问道:“哦,敢问时兄为何要躲开家里人?”
目光轻轻滑过窗口和挽帘专心赏景的人,时泓轻叹道:“唉,一言难尽,家父自小便给在下定下了一门亲事,这次更命尽快完婚,但在下深觉婚姻乃人生大事,必得择一可心之人,所以不愿盲从,又因家父逼迫得紧,于是只得躲出家门了。”
靳涵薇恍然,心起惺惺相惜之感:“原来你也——”她正想说“原来你也跟我一样是逃婚出来的”,却不料猛地“哗囔”一记重响,打断了她的话。
转头看去,却是素菀把窗上的竹帘给扯落了下来。
素菀抱歉地朝时泓笑笑:“不好意思,我刚刚看见林中一头野猪在追一只小白兔,一时间替那只小白兔着急,手下用力过度,不料却把帘子给扯了下来。我这就把它重新挂好。”
“有野猪?快让我看看。”靳涵薇顿时来了兴致,噌地跳起身来,绕过几案,挨上素菀的横榻,趴到窗口处,瞪大眼张望着。窗外远处确有一片林木,树林荫翳,茫然无际,只是她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野猪、小白兔的。
“野猪在哪啊?”她嘀咕起来,又探出身子继续搜看。
“可能跑远了吧!”素菀头也不回地答道,眼睛依是看着时泓,脸上也仍挂着清怡的笑容。
时泓亦是目不斜视,眸光锁紧在素菀身上,片刻后,他展颜一笑,笑得无比温柔亲切:“野猪吗?嗯,可能是跑远了。”
靳涵薇丧气地缩回头:“唉,还以为能看见野猪呢!咦,你们怎么了?”她终于发现眼前的情形好像有点不大对劲,这两人互视着,一个浅笑嫣然,一个目蕴风流,但车厢内的空气却为何好像闷闷的、沉沉的,且有一股寒意涌动在周围。
终于——
素菀转头抬手,将手中竹帘重又挂上窗钩。
时泓执壶注水,拈起小几上的瓷杯,轻抿一口。
感到周围压力蓦地骤减,靳涵薇迷惑地看看素菀,又看看时泓,两人神态如常,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刚才的一切,难道只是自己的错觉?她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正在靳涵薇茫然思索之际,忽然听到车门外车夫高唤一声“吁”,紧接着,伴着马儿的一记长嘶,马车重重一个颠簸,猛地停了下来。
急切间稳住身子,靳涵薇讶道:“怎么了?”看向车内另外两人。
素菀瞅了一眼窗外,秀眉微微一蹙,伸手阖上窗户,放落竹帘。
“看来我们遇上点麻烦了。”时泓淡淡开口,手中瓷杯轻轻扣落桌面,“两位请在车内稍坐,我先出去看看。”起身开了车门,俯身走出车厢。
靳涵薇惊疑不定地看着素菀,后者移坐到她边上,将另一扇窗户也关上,缓缓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此刻车门已被时泓反手关上,靳涵薇没办法,只有竖起耳朵,静听着外面的声响,凭空猜测起来。
“公子!”车夫哑着声唤道,声音里透着几分惶然焦急。
“不知几位朋友拦住在下的马车有何贵干?”时泓的声音却依旧是平静和缓的,或许在场的人当中只有素菀听出了那隐在温和表相深处的金戈之音。
“废话少说!”一道粗犷狂躁的声音传来,夹着金属交碰声,“识相的快快将车马和财物留下,否则你盗爷我的刀子可不长眼!”
拦路抢劫?
靳涵薇心头一震。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拦路抢劫!而且一劫就劫到了她这个公主头上!
怒火冲起,忍不住便要跳出马车发作一番,好在素菀早就留意着她的脸色,一看不对劲,立马一把扯住她,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提醒道:“奴婢大胆,求小姐息怒,现在我们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当然还有一句是没出口的——
出了宫,你还以为自己是公主不成,这会儿出去,除了添乱,你还能干什么!
靳涵薇眨眨眼,终于意识到今非昨日,失去了可依傍的地位权势,自己如今亦不过是个一般的平头百姓而已,而且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心头又是一跳,这回却不是怒,而是十成十的惊与怕了!
车门外陆续又传来时泓与匪徒的交涉声:“诸位不过就是求财,钱财身外物,在下绝不吝惜,但在下与在下的朋友却还要赶路,所以恳请诸位行个方便,把这辆车留给我们……”
靳涵薇气结,自己再不谙世事也知与虎谋皮作何解,亏这位大公子现在仍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依旧在侃侃而谈。
果然……
“哈哈哈——”众匪徒一阵大笑过后,最先那个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这公子哥居然敢跟本盗爷讨价还价起来!休再啰嗦!快把你那朋友叫出来!”
素菀见事无可避,时泓能与他们蘑菇这么久,想必是不愿意动手,也罢,不妨出去看看,她想借机试探,亦想看看这桩有趣的案子该如何了结!
略一沉吟,她推开车门,步下马车。靳涵薇见她下车,不敢一人留在车厢,也紧跟着她下了车。
两人出得车门便看见前方道路上站着一溜人,均是粗衣短打,对着马车呈半围之势,居中一个大汉浓眉圆眼,相貌粗豪,手中提着把长刀,显是这一伙人的头领。
目光穿过人群,素菀留意到他们身后的路面上还横着一根绊马索。
“咦,怎么拦路抢劫的强盗不都是黑巾蒙面的吗?”耳边靳涵薇自言自语地嘀咕道。素菀迅速瞥了她一眼,回看时泓,只见他神色淡定地站立一旁,好像眼下并非身处荒郊野外、群匪环伺之地,而是在自家庭院闲看花开花谢。
注意到素菀的注视,时泓抱歉地一拱手:“时某无能,连累两位了。”
素菀淡淡回道:“时公子勿需自责,天有不测之风云,说不定反倒是我与少爷有此一劫,拖累了公子呢!”
“那……我们怎么办啊?”靳涵薇凑过来惴惴地问一句。
……
时泓与素菀均是默然,前方的劫匪听到了这一问,却是哄笑起来。他们方才初见素菀和靳涵薇,料不到车内出来的居然是这样两个翩翩少年,一时间都有些愣神,这时反应过来,原来这两个和开始那个一样,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真是可惜了这等好相貌!纷纷懊责起来,比起这仨呆瓜,咱可聪明能干得多了,就是咱爹妈咋没把咱生得这般俊呢!
众人笑得大声,靳涵薇脸上一红,偏又发作不得,心中又是气,又是恼,又是急,又是惧。
那提长刀的粗豪汉子清了清嗓子,众劫匪立即安静下来。他圆眼一瞪,冷冷的目光扫过时泓等三人,骂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都已经是板上肉了,还不快把身上的值钱东西都拿出来!”
“是肉在砧板!”靳涵薇小小声地更正,不禁犯了难,她离宫时确实卷携了不少金银首饰出来,但在第一天给素菀看过后,她就说这些东西绝对不能使用,也不可让其他人看到。那些金锭首饰上都有着制印,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从宫中出来的,一旦露白,后患无穷,现两人路上花用的盘缠还是素菀拆下两支珠钗上的珍珠去换来的银两。
那粗豪汉子耳朵倒也尖,听到了靳涵薇的更正,狠狠盯了她一眼,又瞟了瞟时泓和素菀,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还有,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小的们,咱们今个儿也穿穿他们有钱公子的衣服!”后半句却是对身边其他劫匪说的。
群匪轰然叫好。
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晃动,素菀的眉头渐渐敛起,眼中,光芒一闪而过。
时泓闻言亦是眉角微皱,灿阳般的眸中带出了一点冷意。
而靳涵薇则但愿自己听错了。
“还不脱!你盗爷可没工夫陪——”话未过半,声音戛然而止。
靳涵薇惊愕无比地瞪视着那粗豪汉子胸口的黑羽箭,箭尾兀自颤动。
时泓迅速转头朝旁边的密林看去,却只捕捉到一抹倏忽远遁的暗影。
“快上车!”素菀一声轻喝,拉过靳涵薇率先跳上马车。时泓醒起,拉起一旁的车夫紧跟着跳上车。
匪首已死,绊马索也被另一支黑羽箭射断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重重地扬鞭一抽,白马立刻飞起四蹄。待其余劫匪从呆愣中回过神时,马车早已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