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将散未散。
咸城外,秦怀锦送素菀离开。
“想不到,你父亲与我父亲居然是好友,连带着你我也有姐妹之谊了。”忆及昨日之事,秦怀锦依旧感慨不已。
素菀牵着马,与秦怀锦并肩缓缓而行:“我没有一早告诉你这件事,你该不会怪我吧?”
秦怀锦摇摇头:“怎么会,好歹我们也一起经历过了那么多事,我怎么会为这点小事就和你计较呢,我只是感叹世事变化太快。”
素菀也有些伤怀之意:“伯父虽然考虑再三后,同意退隐,但他心里面肯定很不舒服,他原本成功在望,却要在此时放弃他毕生的心愿,对他来说,也确实过于残忍了。”
“爹虽然不能亲手达成天下一统的愿望,但他能急流勇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秦怀锦回望了下身后的咸城,城墙上的战痕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就像你说的,功高震主,他如果真的顺利拿下楚国,甚至宁国,只怕会招来淮王的疑忌,最后难有好的收场,还不如就像现在那样,退隐民间,自在江湖。”
素菀点点头:“那你们准备何时离开?”
秦怀锦道:“爹打算五日后挂印离去,我送你走后,得马上赶回淮都,赶在消息传到淮国前,通知亲族离开。”
“那你们一切小心,淮王知道后一定会大力搜捕你们,你们暂时不要回淮国了。”
秦怀锦点头答应。
素菀看了看天色:“今日一别,也不知下次何时能再见。”
秦怀锦也移目远方,清晨的薄雾已渐渐散去,大地尽头与天际连成一线:“会合亲族后,我和爹准备去北海之滨隐居,你若有空便可来那里找我们。”
“好。”素菀轻轻颔首,翻身上马,“我该走了,保重。”
“保重。”
一扬马鞭,素菀向着朝晖起处奔去。
十二月初,边亦远联合靳涵枫在骆野山大败北澹,斩敌三万,俘虏一万五千,北澹残兵退至陈州,边、靳联军一路追逐,连下许城、湘城等五座城池,又歼敌两万余人。
十二月十二日,北澹提出和议,三方约定在苍陌坡一地和谈。
未几日,从楚国和淮国传来消息,淮国大将军秦汲业突然挂帅印于堂上,人却不知所终。淮王闻知消息后大怒,立刻下令查抄将军府,同时缉捕秦汲业的亲族,却怎料将军府中早就空无一人,连守门的大黄狗都不见了,而秦家的三族九亲也好像全部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
素菀得知这些消息时,正在靳楚边境的一家小饭馆里用餐,听到边、靳联军大胜北澹,她心中一喜;听到秦汲业挂印而去,她又深为感佩;待听到淮王查抄将军府,却发现早就人去府空,甚至连只狗都没留下时,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围谈论的人群却都没注意到她,因为每个人都很是兴奋。靳人为靳军的大胜而高声叫好,楚人则为秦汲业的离开而倍感侥幸,因为他们可以不用那么快就听闻楚都被攻破的消息。
素菀边用饭,边在脑中梳理一切。
秦家父女已经归隐,伐楚的淮军暂驻在咸城一地,攻打楚都的计划暂时因为主帅的突然离去而搁浅了,但相信淮王很快就会指派新的将领来接任,届时楚都还是险矣。
时泓已然大败,只要苍陌坡的和谈不出意外,北澹在短期内也难以再侵入中原。靳国和边国的合作告一段落,那他们之间接下来是会战呢,还是会和?恐怕还是战的可能性更多一些吧!
她细细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该去往何处。
楚国还处于战乱之中,虽然暂时赢得了一点喘息的时间,但最后灭国的命运却难挽回,而且自己才刚从那里离开,再回去显然也不现实。
宁国则和楚国差不多,虽然还没打仗,不过却也快了。
淮国的话,淮王正到处搜捕秦家父女,自己曾与秦怀锦一起出现过,万一有人认出自己,那也麻烦,所以也可以排除掉。
靳国嘛,自己虽对秦伯父说过要助边亦远夺取天下,但那也只不过是为了坚定他离开淮国的决心罢了,若真要帮助边亦远,不说其他人,光是他的其中一个对手靳涵枫,她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所以靳国还是不去的好。
最后剩下的边国大概是目前各国中最安定、对自己也最没什么危险的地方,但自己离开边国也没多久,而且离开时,对边王说,要与边亦远“同生共死”,可现在自己却扔下边亦远孤身跑回去,实在是……不太厚道!
唉,要么是不能去,要么是不愿去……
素菀长长叹气,究竟她该去哪儿呢,难道以天下之大,就没有一个自己可去的地方?
用筷子拨弄着盘中的菜,她的眉头皱了又皱。
“姑娘,小店的菜不合您的口味吗?”跑堂的小二看到了,本着殷勤待客的原则,忙凑过来询问。
“没有没有。”素菀连连摇手,“很好吃。”怕对方不相信,她还夹起一筷豆干送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噢,那姑娘您慢用。”有点莫名其妙,小二摸摸头走了。
素菀咽下口中的豆干,终于有了决定,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就先到那个地方去走一圈吧!
十多年了,也该是时候去那里看看了……
荆南郡,原属皇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五十年前,当时靳国的诸侯王娶皇室公主为妻,皇帝疼惜公主,便把荆南郡当做嫁妆,送给了靳王。荆南郡从此成为靳国的一部分。
荆南郡最有名的是当地人所制的竹器,荆南郡盛产竹子,当地人砍下竹子,将其制成各种器具,远销各地。其中有箱箧器盒、竹凳竹椅竹席之类的生活用品,也有供人把玩消遣和小孩子游戏的竹制艺品,还有一种便是乐器,例如现在素菀拿在手上的这根竹笛。
“姑娘,可还满意?”乐器店的老板热情地招呼着,“店内还有其他款式、竹质的,要不要换一支看看?”
“不用了,就这支吧!”素菀付完钱,带着竹笛离开乐器店。
继续一路走一路看,阔别十年的故乡,再次回来,她觉得怎么也看不尽、逛不完。
记忆的大门也随着熟悉的景物而被打开,童年的过往一点一滴涌上心头。
听着人们用熟悉的乡音相互交谈,街头小贩们用带有浓郁地方特色的吆喝声招徕客人,小孩子玩着自己曾经玩过的游戏……就连空气的味道也是那般的熟悉与醉人,勾起她心底最深的感触。
那是一种归属感,不管是在靳国的王宫,还是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找到的感觉,心之归属的感觉。
她来自这里,出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有她最熟悉的人、事、物,有她最深的羁绊,有她最热切的想望……这里是她的根。
穿过热闹的市集,循着记忆中的道路,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她的心微微有些颤动起来,抓着笛子的手也越来越抖,无法自控。
将会看到怎样的景象?十年了,那里会依然是一片断壁残垣,还是湮没在荒草无迹中?
当年舒府的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熄灭,可复仇的火却在她心中烧了整整十年!
当年漫天的火光与地上的鲜血共同织成一片红色,这红色成了她十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终于,就要回到这一切缘起的地方,她的心情如何能平静!她的手如何能不颤抖!
往前转过一道弯,终于到了!
抬眼望去,她的脚步倏然停住——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奔上前,左右望了望……并没有走错啊!
正好一个老者从眼前走过,她急忙拦住他:“老人家,请问,这里是否就是以前的舒家的所在?”
老者瞅瞅她,拧着眉头道:“小姑娘家的,打听这个作什么!小心惹祸上身,你不知道这个问题在这里是禁忌吗?”
素菀一脸诚恳:“还望老丈相告!”
老者细细打量她一眼,然后望望四周,压低声说:“就是这里,不过,唉,舒家十年前就没了,可怜那么好的一家子,特别是那当家的和他娘子,那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
“那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素菀转头看眼前这座白墙青砖的庙宇。
老者“嗤”了一声,气呼呼地说:“还不是靳王下的令,说是这里死的人太多,阴气太重,得压一压,其实乡亲们都说,他是怕舒家的英灵不散,找他的麻烦。”
原来如此!素菀心中一记冷笑。
东狱庙……供奉十殿阎罗和牛头马面的庙?亏靳王想得出来!
“多谢老丈相告。”她低头作谢。
老者端详着素菀,越看越奇,眼前这位姑娘的样貌好像和当年的那位舒家女主人有点……
“小姑娘,你打听舒家作什么?你……和舒家……”
素菀淡淡一笑:“好奇心罢了。”抬头再望一眼东狱庙,她转身离开。
离开已成东狱庙的故居,素菀来到郊外的荒山上,登上峰顶,再往下看,山下的景物便一览无遗。
已是初冬,落叶的树木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只有冬青和杉树却越发青苍,连缀在一起,似一道黛色的长墙。
她找了一块光洁的岩石坐下,取出刚买的竹笛,抬起就唇,宫商暗转,一曲清音自唇指间流泻而出。
高山上,清脆的笛音遥遥传了出去,随风飘入云霄。空中,回音寥落,如云水空茫。
素菀迎着天光远眺,天际,一群白鸟似被笛音惊起,振翅飞过,在云间划过,留下一道道淡墨般的影子。
一曲已毕,素菀颊上泪痕宛然。
握笛在手,她低声说:“爹娘,我回来了,这曲《芳情》我吹得可好?”
峰顶,无人作答,只有山风掠过树石,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