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三人吃完了早饭,时泓说道要先去看望一下那个车夫,先行离去了。待他走后,靳涵薇携了素菀的手便要出门,一触之下,只觉入掌一片冰凉。
“你手怎么这么冷?”她诧异地问。现在已是春末夏初季节,他们又一路南下,气候日渐暖热起来,每至午后,她都觉得微微有些汗意了。
素菀一笑:“可能是我天生体质偏凉吧,再加上早上天有点凉,衣服穿少了,等过一会儿天暖了,就会好的。”把手不易察觉地抽了回来。
靳涵薇释然:“那我们快出去走走吧!这几天一直坐在马车里颠啊颠的,我整个人都快被颠得散架了。”
素菀含笑点头。
当下两人径直出了客栈。
小镇不大,几条长长的街道交织着,路两旁坐落着各色家宅商铺,走了半盏茶的时间,靳涵薇就觉得原来出来闲逛也不见得会十分有趣。
当你看到满街都是成群结队的难民,那么就算有再多的闲情逸致也会一下子散个精光。这些难民大多衣不蔽体、步履蹒跚,有些身上背着贫瘠的家当,有些则一身赤贫,手上只有破碗竹竿,说是难民,其实更像乞丐。
看着他们一步一挨地走着,瘪瘦的身躯个个像寒风中颤抖的枯叶,靳涵薇觉着心口有些发紧。她自小长于深宫,锦衣玉食,这些日子漂泊在外,虽也见识到了一些民间的生活情形,但并不曾真正接触过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此刻满目是焦黄的脸面、羸弱的躯干、污黑的赤脚,满耳是幼儿的啼哭、妇人的啜泣、男子的叹息,还有鼻中所闻的是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酸腐体臭,这一幕惨景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她掏了掏口袋,想从里面拿出银两来散发给难民,素菀伸手止住了她:“你从家中带出来的锭银都带有制印,不能用,要找那些碎银和铜钱才行。”
靳涵薇明了,低头翻找起来。
素菀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深晦如海。
一番搜索,靳涵薇终于取出了一把碎银,把钱攥在手心,她却迟疑了——难民太多了,她不知道该递给哪个好。
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伛着腰,一步一挪,手中牵着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待她们交身走过,靳涵薇和素菀才看见那妇人背上缚着一个小小的婴孩,那婴孩面白如纸,闭着眼,耷着头,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昏是睡……
“请等等!”靳涵薇追上几步,将钱递了过去。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妇人接过银两,连连道谢,浑浊的眼睛中漫出水雾。
靳涵薇摇摇手,咧嘴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素菀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黑亮的眸中,有什么泛起,旋即又迅速地沉下。
夜风从半掩的窗户中潜入,戏耍般拂起了站立在窗前的少女的细发。
窗外,夜色未阑,幽黑的天幕上,冷月如钩,那是万载而下的冷峻寂寥。天地间,万籁俱寂,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均已陷入了沉沉梦境。
望着那深沉的夜、那深沉的黑暗,少女的眼神变幻不定,忽而闪过迷惘,忽而翻起恨意,忽而又归于冰冷。
终于,她推开窗户,足下一点,轻跃而出。
小院中,夜风沁凉,草木无声地随风摇摆,地上月影斑驳,一路行去,但觉清景萧瑟。
头一转,却瞥见院角藤树架下立着一人,白衣玉冠,身如修竹,月光流泻在他身上,更为其添了一份淡雅脱俗之韵,望之有如云中君踏月而降凡尘。
看着那道静立的修长身影,光影迷离中,素菀不由有几分愣神。
藤架下的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人来,一侧首,顿时四目交投。
是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心弦?就像有一颗顽皮的小石子忽地投落幽幽深潭,打碎了一池平静。
率先回过神来的是素菀。只一刹那,她眼中迷茫散尽,已然清醒过来。
他如何也到了这里?心念电转,轻眨眼,却发现靳涵枫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竟似带着几分痴意。可也只是一刹那,再看时,那墨玉般的眸子中只余春风般的温和。
难道是这月色惑了人?还是……
“殿下?”她轻声唤,水眸微歙,好像还带着一份不确信,莲步轻移,似凌波踏水,缓缓走近靳涵枫。
不管如何,她都要试他一试!若刚才所见是真,那么她便等于窥见了一条捷径、握住了一件利器,哪怕此捷径、此利器要以自身为代价……哼,生既不幸,除了报仇二字,她本就一无所有,这区区皮囊又有什么值得吝惜的!
靳涵枫看着那玉颜纤影一步步向着自己而来,如水亮眸中似融入了这净柔月光,顿时幻出清韵无双,更有那幽淡清浅的香气,随着她脚步的移近,萦绕在鼻端,若有似无。
本就牵挂,本就渴求……心跳刹那间失控。
天幕之上,晓星渐沉,长空欲曦。一时间,天如水,人如水。在这昼与夜交错的瞬间,是晨风还是夜风拂皱了那片心湖?
靳涵枫淡淡一笑,依旧明净清雅,只是呼吸间却已失平稳:“素菀——”
“奴婢叩见殿下。”素菀翩然欲拜。
靳涵枫踏前一步,扶住她:“现在并非在宫内,这些俗礼可免则免。”
隔着衣衫感受到他指尖的轻触,素菀轻轻点头,脸上泛出一轮可疑的晕红:
“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出来办一件事,顺道来看看你们。”
前半句是真,后半句却是假。他听到属下的报告,闻知靳涵薇和素菀住在这里,良宵辗转,出来信步走走,也不知怎么回事,脚下不知不觉就行到了此处。待见到了素菀的那一刻,心里的触动方才告诉他,原来他是想离她近一些……
“嗯。”素菀应声,微微昂首,两眼相对,脸上又是一红,忙慌乱地低下头去。
靳涵枫看着素菀的样子,一时不解,待回过味来,心中猛地一荡,那满怀的喜悦便似要溢出来了一般。
素菀见靳涵枫不再作声,也不收回扶住她的手,于是重又抬首看去,柔音如丝:“殿下?”
清景如幻,但见那双亮眸宛若一泓秋水,就这样一心一意地看着他,映着他的身影;那粉颊微红,衬着雪颜素容,清丽之中带着一丝妩媚,难言难绘。靳涵枫忍不住心神恍惚起来,有如薄醉微醺,不自禁地伸手执起素菀的手,眼角眉梢慢慢漾起温柔笑意。
素菀垂下眼眸,红晕满颊,不胜娇羞的模样,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公主的房间在右厢第一间。”下一刻,手一挣,从靳涵枫的掌中抽脱出来,转身跑了开去。
看着素菀离去的背影,靳涵枫嘴角含笑,只觉心中一片喜乐宁和,那万千愁绪皆因她而去。
天上,天色渐明,朝晖起处,浮生若尘,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素菀一路小跑,清冷的晨风从耳边吹过,片刻便将那满头满脸的燥热全然冷却。
站定身,想起上一刻之事,心内已是笃定,原来他果真……呵,靳涵枫这可是你自找的,休怪我,要怪就怪你姓靳……
又在风中站了会儿,心境终至平复,刚准备启步回房,忽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她倏然抬首向前边高树望去。
树上,一人稳稳端坐,衬着微明的天光,英眉俊目,皎皎光华恍如朝日临空。
素菀双眉一动,眼睛略眯起来。
时泓这次本就不打算隐匿形迹,见她朝这边看来,淡淡扫了她一眼,索性倚靠到树杈上,悠闲之余更显出几分庸懒不羁。
“原来,舒……”顿声,唇角钩出一抹笑,“姑娘也这么有兴致早起欣赏晨景。”
闻言,素菀微愣,但也只是眨眼工夫,她原也不指望可以瞒过他,更何况昨夜出来得急,一头青丝未及束起,只粗粗用丝带系缚了在脑后,任谁见到她,都会认出她是女儿身。
眸光轻转,如碧水微漾,她笑得自然,全无半点身份被揭破的尴尬:“原来时公子也在,当真是巧遇呢!”
时泓敛了笑,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像是要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素菀坦然任他打量,笑得越发无邪。
真是个特别的女子,越多接触,越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究她身上更多的秘密。心中感叹,偏过头继续瞭望远空,朝雾云霞一一落入眼中,却都不及树下少女更动人心。施施然一笑,他口气轻飘飘地问:“舒姑娘不上来坐坐吗?这里视线可好得很呢,可以一直望到那边院角……”
听得此话,素菀脸上的笑终于消失了,静静地盯视着时泓,目光渐次冷了下来。
转头,时泓也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这笑意却到达不了眼眸深处。
对视良久。
终于,素菀甩了甩衣袖,眼底涌起的风暴逐渐平息,沉沉地吐声:“你究竟想干什么?”
衣影一动,时泓飘身从树上落下,落足之处正在素菀面前。
他会武功?他当然会武功。素菀一点也不奇怪,面沉如水,看着他,静等着他的回答。
薄唇上弯,双眸灿光四溢,这个明朗至极的笑容,看在素菀眼里只觉刺目万分,但更令她惊诧却是他接下来那番石破天惊的话。
“靳王宫沁香园一别不过半月余,姑娘这么快就忘记故人了?在下对姑娘可是记忆深刻呢!”时泓的语气极是随意,看着素菀的目光却是明亮至极。
是他!
素菀心头一震,她虽对时泓的身份早有猜疑,但怎么也估算不到他竟然就是那半月之前入宫窃画、而后与她交手的黑衣人。
《千嶂里》!
素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跳,心念电转。《千嶂里》一定在他手中!原来靳涵枫口中所说的要办的事就是追查《千嶂里》!
她的反应自然没能逃过时泓的眼睛,他笑意不改,连说话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欢快意味:“说起来,当日我能顺利逃出靳宫,还多亏了姑娘的指点,不过,你也打伤了我,所以算是两相抵消,这道谢也就可以免了……”
“是你先挟持了我,我不得已才出手的。”素菀接过口,既然时泓已经开门见山地说,那她也无谓再否认些什么。
时泓朗笑一声:“是,是在下鲁莽了,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这句话倒是说得颇为诚恳,素菀脸上微红:“算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顿了顿,又正色道,“你告诉我这些,该不会是想来跟我叙旧的吧?”
时泓定定地注视着素菀,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沉默了一瞬,他轻叹道:“你一定要每时每刻都这样小心戒备吗?”
素菀没好气地撇嘴:“那是因为公子不得不让人小心以待啊!”
时泓顿时哑然,这是赞他,还是在骂他?姑且当作赞吧,至少这么想心里舒服点。
“我……”他放轻了声音,缓缓说,“我是特意来向姑娘告辞的。”
“呃?”素菀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靳涵枫已经一路追查到这里了,他当然得尽快离开。
“你不怕我去告发你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你如果会告发我,当日在宫中就不会放我一马了。”
“此一时彼一时,你怎知……”
“你不会。”他潇洒地一挥手,打断她的话,一昂首,明灿的双目中满是自信。
素菀无语,她确是不会去告发他,至少目前不会。
微低头,他看着她,那张清丽的脸合着微明的晨曦,静柔之余更显清冷,那纤柔的身影裹在朦胧晨雾中,恍若空山灵雨般的明澈剔透。
“保重……后会有期!”他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