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金钱、美色、权位、荣誉等欲望,如果引导得法、把握较好,无疑也是一种进取、拚搏的动力。
对人群来说,千百万人的强烈欲望,往往会形成巨大的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但是,欲望又往往是一种“恶”,与善的人性本身始终存在矛盾;有矛盾,就有不平衡,就有烦恼,就有痛苦。正如罗丹所认为的:“灵与肉、梦与现实永远冲突,人们永远得不到安宁,找不到永恒的爱、绝对的美和真理。”譬如说,一个小科长,他梦寐以求想当处长,上级面前巴结奉迎,群众面前装模作样。可领导怕他是“子系中山狼”不敢提拔他,群众认为他是伪君子对他侧目而视,你说他烦恼不烦恼?再譬如,一个酸文人,看上一个崔莺莺似的绝代佳人(其实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朝思暮想,左求右追,就是弄不到手。他失恋了,真个太阳无彩,星月无光,风似呜咽,雨似哭泣,夜夜相思,辗转难眠,你说痛苦不痛苦?还有青春期、恋爱期、更年期的“闲愁万种”,还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样的烦恼,那样的忧愁,小小的血肉之心,怎能负荷得了?
真是可爱又可怕的欲望!
一个道德修养好的人,境界会好一些。困境也好,挫折也罢,像孔子所说:君子坦荡荡,可以泰然处之。话是这么说,我看不可能没有一点烦恼和痛苦。因为,要让一个胸有大志的人,心如止水一无所求,甚或做到“弃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将相而不为”,实在太为难他了;要让一个功利心较重、喜爱美色美食的人宠辱皆忘、淡漠功利,过清苦的生活,实在是要他的命嘛。
尘世不能没有欲望。如人们都像老子那样,认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都变成不问贫富、与世无争、绝圣弃智、清心寡欲的世外之人,这人类如何进步?这社会怎能发展?
虽然各种欲望是烦恼和痛苦的根源,也不能用重典和残酷来扼制它除掉它。一个人的欲望也许有可能扼杀掉,千百万人的欲望谁也不能阻挡。只能教育引导,只能节制化解。
怎么引导,怎么节制?孔子让人们“克己复礼”。
列夫·托尔斯泰要人“追求道德上的自我完善”。
泰纳认为要使自己变得高尚,变得优秀,动力就是爱。
他说:“爱的目的是促成另外一个人的幸福,把自己隶属于另外一个人,为了增进他的幸福而竭忠尽智。”
康德认为崇高感可以升华人的境界。他说:“崇高感是人在自然的无限大体积或巨大威力之前,认识到自己渺小,自然可怕,接着就产生自己不但不屈于自然威力,反而把自己的精神提高到足以克服自然威力时的那种对人性的崇敬感。”
我总觉得这些说教都太简单,太无能为力,很难起到引导和节制过分欲望的作用。
唯有佛教文化使我认识到:自己心中过分的欲望才是自己最需要坚决消灭的仇敌;只有可怜虫才追求自私的享受和欢乐;损人利己、巧取豪夺最终只能得到罪孽和痛苦;高尚的行为、对社会巨大的奉献必能得到应有的报偿;遵守人生法则,限制个性弊病才会使自己完美……释迦牟尼这样想这样说也这样身体力行,所以二千五百多年来,高尚的人士都认为他是真正的佛。我也终于从释迦牟尼的言行中,明白了藏族同胞为什么称孔繁森是“活佛”。
从此我深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丢弃卑鄙,选择高尚。
我相信,那些诡诈奸佞、为非作歹的恶徒可以一时逃过法律的惩治,但逃不过佛的洞察一切的目光,逃不脱心的地狱的报应。我认为,一个人还是应该敬畏天地,敬畏自然,敬畏法律,惧怕报应。
十二
佛教文化至少是辨别美丑、反省自己的一面镜子。如果不断精进,修持得法,或许能够解脱烦恼、超越痛苦。
一定要下工夫修持。不修持,贯通佛学也不能达到佛的境界。在修持的方法上,小乘认为由于人的种种行为“业”和种种烦恼“惑”而产生苦果,因此应当重“教”尊“闻”,追求断业灭惑,不使再生,以便到达幸福的彼岸成仙成佛,永享安乐。大乘认为人生问题不应孤立解决,应全面解决;自己的业和惑需要解除,也要使他人的业和惑得到解除,也就是强调众生的共同解除或解脱,颇有点“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意思。
对这种一心向善、追求最后解脱的哲学,有必要熟悉和研究。
可当我说最近在研读佛经时,不少人深表诧异:佛经有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读佛经?
一位编辑朋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爱读佛经可是衰老的表现。我小时候在农村见过老太婆虔诚礼佛,一有空闲就念阿弥陀佛。你年龄不算老,怎么爱读佛经呢?
显然,我的这位朋友根本不知道佛经是怎么回事。他不了解佛教文化的博大精深,不了解它的深刻的哲学思想,不了解它的精神的高尚和崇高,误以为佛教就是烧香拜佛,就是轮回报应的迷信,就是年老体衰、心灵空虚的一种寄托。我常想,我们的中学里是不是应该简单地介绍一下各种宗教包括佛教的历史、宗旨、哲学思想等知识?达·芬奇说得好:好人的天生的欲望是知识。
一位升迁不久,春风得意的小官员说,信佛教,多半是在精神上受到了什么刺激或打击,不然,谁信那玩意儿?
——诚然,确有一些人是因为受到什么刺激或打击,觉得万念俱灰,人生太苦而遁入空门,这些人如能钻进去,学得真谛并修炼得法,也可得到正果。若仅仅为了逃避,不想下工夫学习和修炼,不仅不会有任何收获,怕也解除不了被刺激、被打击的痛苦。多数人信佛教,绝不是因为受到打击,而是因为佛教文化的渊博和向善。李叔同(弘一大师)就是例子:他出身富裕之家,从日本留学归来后,在诗词、绘画等多种艺术上都达到了较高的造诣,在津京沪等地有较大的影响;可正值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候,且家庭也还美满,却皈依了佛门。他从此便身体力行,深信不疑,刻苦读经,认真修持,很快成为德高学深的高僧。他曾在福建安海金敦宗祠讲佛法十疑,阐释了佛法非迷信、佛法非宗教、佛法非哲学、佛法非违背于科学、佛法非厌世、佛法非不宜于国家之兴盛、佛法非能灭种、佛法非废弃慈善事业、佛法非是分利、佛法非说空以灭人世的道理。
有人对我说,佛教不是要求信徒“别人打了你的右脸你立即送过左脸”吗?一味地退让,一味地容忍,直到有人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也不抗争,活着如同死了一样,这种信仰有什么意思?
说这种话的人,多生性偏执,总是心存以牙还牙的报复之念,最好也只是那种心胸狭隘,稍遇不顺之事便勃然而起、愤然而争的匹夫。这个世界很大、很复杂,人也很多且性格各异,无论什么人都会常常遇到各种各样的矛盾、是非或不顺心的事情,该退让就得退让,该容忍必须容忍。你若是动不动就怒发冲冠,拔剑而起,能活得下去吗?何况不一定都是你对人家错。当然,在现实生活中,却也存在“好马有人骑,好人有人欺”的现象,我们绝不能提倡当一味退让的绵羊式的好人。维吉尔说过:“一只狼从来不担心绵羊多。”对待豺狼一样的人,就应该毫不心慈手软地跟他斗,但不能凭血气之勇斗勇斗狠,更不能稍有不忍就想拼命。
还有人说,有人太幼稚太愚昧,以为虔诚信佛,烧香念经就能成仙成佛,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要是真能修炼成仙,真有天堂佛国,中外古今这么多绝顶聪明、非凡伟大的人,为啥都在滚滚红尘中拼搏?他们的智力和智慧难道不如没有文化或文化不高的老太太吗?
说得对,可见要破除迷信。愚昧的人大多迷信,所以释迦牟尼反复说明:“没有鬼神,佛在心中。”何况作为一个人,也应该先尽人事: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为社会和人民多作奉献。如果有兴趣学习和钻研佛教文化,也是“古为今用”,佛为人用,使我们学到更多的知识,以便更好地砥砺自己的品德,更努力地为人民服务并将自己的思想境界提高到一个新的境界。对于佛经上所说的一些特异现象或一般人难以解释的功夫,可以存疑,但不要简单地斥之为迷信和荒诞。佛经上说:集一千个小千世界,名为中千世界;集一千个中千世界,名为大千世界。宇宙又称三千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无量无数无边无沿,大到不可想象。释迦牟尼曾对他的弟子说,天上星球像印度恒河的沙子一样多;释迦牟尼还说过,人身上寄生着无数种寄生虫。四百年前,还有不少人认为佛的这些说法不可信,如今因为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发明和发展,已经证明以上的说法不是胡说八道或故弄玄虚。
我们相信,真正的佛教文化是严肃的。只要我们头脑清醒,实事求是,且以科学思想为指导,从哲学的高度去领会,肯定不会跌进宿命或虚无的泥沼。
十三
世界上这么多人信仰佛教,当然不能说没有迷信的成分。只要人类中还有文盲和科盲,自然界还有人们暂时解释不清楚的现象,许多人还不能驾驭自己的命运,就有产生迷信的土壤,人们就会寻找神仙、寻找伟人,以寄托自己的精神和信仰。尼采说:“对于伟大、卓越多才的才智之士的信仰,虽然未必,却也经常与一种纯粹宗教或半宗教的迷信相联,即以为这些才智之士是超人的源泉,具有某种奇异的能力,借之而可以迥异于常人的途径获取知识。”说实话,我也特别喜爱伟大人物的风采,希望了解他们的思想,很想摸清他们的人生轨迹,也免不了带着近乎迷信的热情。
一颗高尚的心灵需要为高尚的行为而激动;奋斗的人生需要伟大的思想去哺育;理想的追求需要信仰的风帆去推动。
我崇敬伟大、卓越、智慧的释迦牟尼。
我崇敬他,不是因为他高大魁伟有着三十二种好相的如来佛形象。他不是上帝,不是神仙。
我崇敬他,不是因为美国那位声名显赫的大学者麦克·哈特所写的《人类百位名人排座次》一书,将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排名第四——这种排名是否公道?这百位名人中是不是都能称得上伟人?有没有给他本国或人类造成巨大灾难的恶人?
我崇敬他,是因为他的伟大的人格和纯洁无瑕的品德。
人不是神,我们不能以除掉七情六欲去要求人。若自己为所欲为,让别人弃圣绝智、清心寡欲甚或不食人间烟火,定是居心不良。人也不是圣贤(整整一代人中,没有几个圣贤),不可能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弱点和毛病。
自己好声色犬马,却要求别人无丝毫杂念,若发现一点过错便夸大其词欲置人于死地,其恶难测!我赞同艾迪生的看法:“一个律己很严的人对待别人会按功行赏;另外一个人如果尽了最大努力而仍不是完美无缺的话,那么对待别人就是再温和、谦虚、宽大点也不致过分的。为此原因,在人的本性方面所有极恶的性格中,再没有什么比一个无所足取的人的那种僵硬严厉的脾气更可厌而且更可笑的了。”当然,善良宽厚的天性,不能完全解决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更不可能完全解决复杂的社会矛盾,但比奸诈、阴险、怀疑、嫉妒、狠毒、残忍、刻薄等丑恶的心理好一千倍!
话还是说回来。释迦牟尼几乎是完美的:他是圣贤,是伟人。他弃天下如敝屣,薄王位而不为,视金钱如粪土,看美色如毒药,毅然去过许多坚强者都难以忍受的学道修持生涯,使自己的思想和心灵升华到一种无比美妙的境界。中外古今,能达到如此伟大人格和纯洁品德的,能有几个?他才真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完人。
我崇敬他,是因为他追求真理百折不挠,只要闻道,死亦足矣的精神。
过惯养尊处优生活的王子,一个人离开宫殿,遁入深山老林,或拜访名师,或苦炼苦修,日食一麻一麦,渴以清泉为饮,置风霜雨露、艰难困苦于不顾。试想有多少人能自觉自愿地吃这样大的苦?有如此坚韧不拔的精神?
我崇敬他,是因为他的渊博的学问、智慧的头脑和一颗救苦救难的博爱心。他不是为了逃避尘世的烦恼,不是因为练气功而走火入魔,不是因为想入非非而误入邪途,更不是为了权力、金钱和美女。
他有基础,有缘分,有毅力,终于成为悟得了人生最高真理的哲学家,成为播扬人生真谛的教育家,成为唤醒颠倒迷惘的众生的启蒙者,成为大彻大悟的觉悟者。
我们有必要研究一下这位伟人创立的佛教。
我们被纷扰的心灵需要他慰藉,被颠倒的看法需要他拨正,被掩埋的智慧需要他开启,被污染的灵魂需要他净化……有人问:一个教主怎么能说伟大?怎么才算是伟大人物?
弥尔顿认为,一个伟大人物的特征是:“只有做出伟大事业的,或是教人怎样做出伟大事业的,或是用适当的庄严风格来描述这些伟大事业的人们,才配得上伟大人物这个称呼。”接着,他又进一步阐述:“只有使生活变成更幸福的,提高人类生活中纯洁的享受和安乐的,或是为未来的更持久、更纯洁的幸福生活铺平道路的事业,才配得上称为伟大事业。”这种说法,也许还不够完整,不够严密,但应该说是有道理的。
按这个标准,孔子是伟大的。以他为代表的儒家学说,统治中国两千年来许多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万世师表”
虽是过分褒扬之词,但二千多年后的今天,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仍为许多人津津乐道,还不算伟大吗?
老子也伟大。他的道德经只有短短五千言,但包罗万象,博大精深,胜过如今一些写出五百万字的一流作家许多。他创立的道教思想是中国的国粹,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的,决不能撇开道教。鲁迅先生曾说过:“了解中国道教,就了解了中国的大半”,细细体味,颇有道理。
黑格尔也伟大,虽然他是唯心主义哲学家,他的作品还存在谬误,但他的创造,他的渊博,他的深刻,他的文字和叙述的不同凡响,无疑是一座高大的山峰。
马克思伟大,他站在思想巨人的肩膀上,指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道路。
曹雪芹、萨特、弗洛伊德可以算伟大。
李白、杜甫、施耐庵、罗贯中等作家,虽然前人有过“尔曹名与身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赞誉,如今也还有许多人对他们的作品赞叹不已,但我觉得他们最好只享受杰出的字眼,而不要用“伟大”一词。
外国元首中,我只认为乔治·华盛顿是伟大的。不说他伟大的一生,赫赫的功绩,仅从他在最有权力的时候却用权力卸掉自己的权力,处在权力巅峰的时候毅然走下巅峰做平民这一点,就真正伟大。
我国帝王将相中,如秦始皇,如汉武帝,如唐太宗,如成吉思汗,可算一代英雄;如子产,如管仲,如魏征,如诸葛亮,如李广等等,为一时之豪杰……这些人或雄才大略,或智谋出众,或勇武过人,可叹可敬,但说不上伟大。
还有的人是近乎伟大,如米开朗琪罗、贝多芬、达·芬奇、牛顿、爱因斯坦等等。
释迦牟尼真正伟大。
巴尔扎克曾在《幻灭》一书中说过:“伟大的人物都是卑鄙的。”这句话不是作家思想上的偏激,就是故意危言耸听以引起读者的强烈注意。中外古今的一些大人物,确有言行不一、翻云覆雨、波诡云谲、凶狠残忍的一面,但是真正的伟人,一定是高尚的、真诚的、善良的。